(下部)

第十六章

1。

姬发对伯夷和叔齐的估计没有错。姬发当时对姬夔说，他们二个要么不答应别人，一旦答应了，早晚会兑现的。

不过，伯夷叔齐没有马上兑现他们诺言，而是过了几年以后，才驾着马车，双双奔西岐而来。有关这两兄弟的访问西岐，历史书上记载得十分含糊。有些皓首穷经的学者甚至把他们的访问，说成是他们对西岐的向往。事实上，正是他们这次看上去十分随意的偶然出访，引出了一系列的连锁事件，从而完全改变了殷商和西岐的历史。这不仅是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所忽视的，就连伯夷叔齐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这次出访会给殷商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

伯夷叔齐的那次出访，充满善意，甚至连季节都选在初春的解冻时分。虽说那冻得硬绑绑的路面还没有完全被淡淡的阳光所化开，但大路两边的树枝上，却已爆出了嫩绿的新芽。当马车驶入西岐时，比起莺歌燕舞的殷商，那一派显得苍茫荒凉的西域景象，非但没让他们感觉扫兴，反而激起了他们对西岐的同情，从而加深了对西伯侯的理解。

西岐最早起自一些游牧部落，在水草丰盛的地带由西而东，逐步逐步地发展起来。虽然到了西伯侯姬昌时代，经过一番对周边四邻的不断兼并，已经具有了像殷商那样的大国气象，但毕竟不能跟具六百多年历史拥有中原正宗文化命脉的殷商相提并论。就以饮食为例，西岐还没有发达到以鱼类为主食，依然残存着游牧时代以牛羊为主的饮食习惯。在整个文化上，尽管出了个西伯侯引以为荣的伯邑考，尽管西伯侯本人也作了相当大的努力，尤其是在八卦研究上，可谓独步天下，但毕竟还没有殷商那种充沛的底蕴。西岐人在殷商人面前，依然抱有一种文化自卑感。即便是西伯侯精心制定的一套套礼仪，似乎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有教养和有文化，以此掩饰西岐人出自游牧习性的骠悍和粗犷，而不是由于西岐自身的文化发展所致，不是西岐文化发达的标记。或者说，西伯侯把秩序当作了文化，而不像殷商，将崇尚自然和尊重天性作为文化宗旨。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不管西伯侯在演易上达到何种成就，殷商的受辛天子始终不以为然。

但伯夷叔齐看着那片苍茫荒凉的景象，并不像受辛天子那样心生鄙夷，而是对西伯侯能够在如此一派景象上，建立起一个尽可能有序的西岐，感到不容易从而值得尊重。

只是，当伯夷叔齐到达西岐之后，西岐迎接他们的繁文缛节给他们留下的印像，却比那苍茫荒凉的景象还要深刻。

也许是把他们的到访，过于视作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耀，西岐表示出的隆重，让他们二个着实吓了一跳。光是从下马车到进入客厅，就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先是从姬家兄弟到满朝文武一个一个地厮见过来，接着被引到姬氏列祖列宗的灵像灵牌跟前，跟那些先祖们一一相见，然后再通过由长长的队列组成的欢迎仪式，接受西岐民众的敬仰和恭候。最后总算到达了西伯侯的侯府，不过，在进门之前，还有一个礼数，就是一群如花似锦的丫环，笑吟吟地上来为来宾洗脸净手，连鞋子上的尘土都不肯放过，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等到宾主终于一起入座时，二位访客迷迷糊糊地觉得，是不是已经到了该起身回去的时候了？

仿佛是看出了他们这样的惶惑，作为首席主人的姬发向他们笑笑说，二位大贤能够光临西岐，实在是我西岐的莫大荣幸。

坐在姬发下首的散宜生相国马上接着说道，所以我西岐向二位大贤表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隆重欢迎。

伯夷叔齐听了，突然不约而同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把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们。

于是，伯夷微笑着说道，诸位阁下，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你们这里长者为尊的礼数，所以，我们感觉自己有些失礼了。

我们是说，也许应该先见见你们的令兄伯邑考阁下。叔齐转向姬发等姬家兄弟，补充说。

叔齐话音刚落，在场的全体西岐主人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脸上全都露出同样轻松的神情，好像在说，噢，你们说的是这个呀。有些沉不住气，还忍不住吃吃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一个什么笑话。

于是，轮到伯夷叔齐弄不懂了，一头雾水地看着众人。只见四公子姬旦笑盈盈地向他们解释说，二位大贤，我家长兄，不在我西岐的任何礼数之内。

散宜生相国接着伸出手来，朝天上指了指，说，大公子伯邑考，乃天上的星宿，不是我等这类地上的俗物。

伯夷叔齐这才点了点头，重新入座。二人坐定之后，伯夷有些恍然大悟地说道，难怪贵国崇尚长者为尊，原来是贵国的长兄，皆为非凡人物之缘故。

叔齐接着说道，比如贵国当年的令尊伯祖泰伯，就如令兄伯邑考阁下一样，超凡出俗。

姬发听了，赶紧说道，二位大贤说到我先伯祖，确实令人感怀不已。这也可说是为什么我西岐如此崇仰列祖列宗的由来。

叔齐笑笑，说，当年令尊伯祖泰伯，体察太父王立季弟之意，毅然出走王室，远徒他乡；断发文身，在荆蛮之地，创基立业。泰伯高风，可歌可泣，定将千古传诵。

伯夷接着说道，这也可说是为什么我们很想造访令兄的原因。

散宜生相国一面深深地点着头，一面问道，请问二位大贤，造访我们大殿下，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呢？

叔齐朝散宜生笑笑，然后转向姬发，回答说，我们与令兄伯邑考阁下，本来就是多年的朋友。

众人互相看看，不住地点头，不停地微笑。姬发甚至还有些激动地说道，在下想起来了，在下曾听父亲大人说起过，兄长与二位大贤颇有交情。

不过，散宜生相国面有难色地说道，二位大贤来得不巧，我们大殿下近日来有些不适，恐怕难以与二位大贤相见。

伯夷马上对姬发说道，假如令兄身体欠安，我们更想前去探望。

姬发朝伯夷叔齐摊摊手，不瞒二位大贤说，兄长近来有些神志不清，连家人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在下担心兄长如此糊涂，会让二位大贤感到尴尬。

叔齐笑笑说，请阁下尽管放心，不管令兄把我们认作什么人，我们都不会感到尴尬的。

我们不在乎这个。伯夷补充说。

姬发与散宜生相国互相看看，又朝众弟兄看了眼，然后又回答说，既然二位大贤如此不辞，在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彼此说定了与伯邑考相见事宜之后，坐在姬发另一边的姬旦，便意味深长地把话题转到了殷商的先祖成汤身上。只见他对伯夷叔齐说道，二位大贤，在下听说，殷商也跟我西岐一样，崇仰自己的列祖列宗。不用说，殷商的先祖成汤先王，同样也是我西岐最为景仰的先贤先圣。

叔齐听了，朝姬旦微微一笑，说，阁下有所不知，殷商虽然敬祖，但以信奉无为而为，无为而治为传统。

伯夷接着说道，阁下，成汤先祖讨伐夏桀，实出无奈。且功成之后，即退归诸侯之位。故先祖立朝，仍以众议为重，不为武力张目。

姬旦听了，以同样的微笑对伯夷叔齐说道，二位大贤，殷商的无为，深为我西岐所折服。只是，这天下有时也有不得不为之处，就像成汤先圣一样。二位大贤，是不是如此？

伯夷悠悠在说道，阁下，窃以为，比起成汤先祖，尊伯祖泰伯，更值得效法。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天下之道，却以无为为常道。圣人之无为，一如尊伯祖泰伯在吴地之默默创业，与民同在。成汤先祖虽为一朝开国之主，却并不以圣人自居。

叔齐接着说道，阁下，这也是我殷商为什么以祭祀女娲娘娘为重的缘由。我成汤先祖所兴者，王业也；而女娲娘娘补天者，圣业也。

伯夷又说道，诸位阁下，尊伯祖泰伯在吴地所创者，也是圣业。

姬旦听了，还想说什么，姬发忍不住地插上来说道，二位大贤一席言谈，让在下茅塞顿开。我西岐从王公大臣到士子庶民，上上下下全都对二位大贤景仰已久，不知二位大贤是否愿意为我西岐，作一次公开宣讲？如此，则小子姬发幸甚，我整个西岐幸甚。

伯夷叔齐不约而同地一起摇头，伯夷说，阁下有所不知，我俩一向乐于交友，喜于交谈，不事任何宣讲，请阁下见谅。

叔齐说，阁下的一番盛情，我们心领了。

散宜生相国有些不甘心地说道，二位大贤之圣名，天下无人不闻，无人不晓；然而二位大贤之见识，却并非为天下人所尽知。二位大贤何以如此谦逊，不让天下人闻听大贤的圣明见识呢？

叔齐回答说，相国大人，见识有如花果，宣讲有如摘撷。花果离树花果亡，见识宣讲见识死。

姬旦马上问道，二位大贤，恕在下再次请教二位大贤。既然如此，何谓见识生长之树耶？

伯夷回答说，阁下，人心之交流，即是见识生长之树。

叔齐补充道，阁下，见识自心而生，因人心的交流而长。

散宜生相国不由唉息道，二位大贤，可惜的是，仅止于交流，难以及众哪。

叔齐朝散宜生笑笑说，相国大人，见识从来难及众人。见识及众，便成了常识。而常识，则毋需赘言。

姬旦呵呵一笑，说，在下听二位大贤如此说来，我西岐是否只好在自己的常识之下，继续糊里糊涂地祭祖了？

伯夷回答，阁下，天下事儿，不必划一。

叔齐补充道，更何况，我们也同样景仰先伯祖泰伯。

姬旦说，二位大贤如此看重先伯祖，让我西岐万分感动。不过，二位大贤是不是认为，我兄长伯邑考也会像先伯祖那样，不负大贤期许？

伯夷回答说，阁下，令兄并非尊伯祖。尊伯祖所修者，无为之圣业。令兄所擅者，曼妙仙乐，天上人间。

叔齐补充说，阁下，令兄乃当今天下之乐圣也。

姬发听了，抢在姬旦前面，向伯夷叔齐深深一揖，说道，如此说来，二位大贤乃我兄长之知音，是无疑的了。

姬发说得有些动情，致使伯夷叔齐不由朝他连连点头。伯夷问道，想来，阁下也喜闻令兄所作琴曲了？

姬发点着头回答说，二位大贤，在下是听着兄长的琴声长大的。

伯夷叔齐听了，互相看了眼，然后微微一笑，默默地看着众人，不再继续说话了。那天，整个的交谈，就是在姬发说了这句话之后，开始变得和诣起来，气氛也随之显得轻松起来了。宾主接下去谈得十分随意，也十分惬意，就连曾经一再发问的姬旦，也相当随和地说了些让大家都感到愉快的话儿，仿佛他本来就跟伯夷叔齐没有什么歧见一般。

不过，饶有意味的是，在整个交谈当中，不仅老三姬鲜和老五姬度等兄弟，都没有随便插嘴，就是聪明过人的小弟姬夔，也默默地当了一回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