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与惊心动魄的狩猎表演相反，狩猎之后的欢宴和晚会则是一派温情脉脉。在此，人们的目光变得十分闪烁，不断地东张西望着，直到发现自己所要寻找的目标。

这天晚上，乃是一次空前的盛会。各路诸侯，各地英雄，王公贵族，将军大臣，再加上如云的美女，使偌大的皇宫里，一反往常的空空荡荡，变得人山人海，如同庙会一般热闹。紧张的捕猎和搏杀，转而变成了饮酒高歌，欢声笑语，进而又转入轻歌曼舞，窃窃私语，最后归之于含混不清的喁喁细语，甚至是梦呓般的呢喃。此起彼伏，不绝如缕。

不用说，猎场上的英雄，在晚会上全让歌舞明星所取代了。且不说武丁和土行孙那样的男子跳起舞来是如何的笨拙，就是婵姑那样的女杰，舞步也远远比不上婕予那样的小丫环敏捷优美。当然，该晚最为耀眼的舞蹈明星，乃是无愁和窈窕二个。

当无愁和窈窕翩翩起舞的时候，众人就像观看猎场的三绝表演一般，全都惊呆了。只见她俩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鲜花初绽，让再迟纯的人看了心里也会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动。当她们张开双臂像孔雀一般展翅开屏的时候，纤纤指尖流淌着无尽的柔情蜜意；而当她们飞快地旋转起来的时候，那细细的蛮腰和那灵动的玉足，令人如痴如醉。在场所有的男子，不论是天子，还是伯侯，将军，或者一般武士，在她俩迷人的舞蹈面前，几乎全都露出了男人的本相。那样的本相不以身份为转移，并且在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得尤其充分。男人们看见迷人的女人，目光总是大同小异，就像小孩子闻到了美味佳肴的香味一样。

无愁和窈窕一曲舞毕，许多男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到侍卫长武乙身上，那样的艳羡，使武乙又骄傲又惶恐，说不定晚上回去，又将晕倒在窈窕胸口。好在那时的人们并不像后来的国人那么敢于嫉妒善于嫉妒，所以武乙虽然惶恐，害怕却是没有的，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与武乙让人艳羡相反，天子却没有遭受到那些目光的围攻。也许人们在下意识里觉得，天子已经损失了一个窈窕，假如再嫉妒他依然拥有无愁，好像也太说不过去。因此，当无愁跳完舞，娜娜婷婷地走到天子身边坐下时，非但没有遭到嫉妒，还获得了掌声鼓励。当然啦，天子也乘着酒兴，将无愁一把搂住，然后转身向大家高高地举起酒杯。结果，掌声更响，有个别控制不住的，还尖叫了起来。

那边厢，仿佛是受了无愁的鼓励似的，窈窕也索性噌地一下坐入了武乙的怀里，引起了又一阵鼓掌和欢叫。

那晚的高潮，好像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当音乐重新响起的时候，男男女女一个个迫不及待地从地上跳起来，手拉着手，围着篝火，热烈起舞。当一双双粗壮有力的大掌握住一双双娇柔曼妙的小手时，脚下的舞步自然变得更加刚健，更加强劲。与此同时，那一双双小手放进大掌时的感觉，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并且，只有在那样的时刻，人们才会发现，酒，是必不可少的。没有酒哪有舞，没有舞哪有情？那些个手儿，一拉到一起，要彼此放开就不太容易了。而要是不想让彼此走到一起，那么就最好不要让彼此拉起手来。

商周两朝的区别，其实也就在于，商，可以拉手；周，却不可以了。

所以，无论是无愁窈窕的妙舞，还是这男男女女的手舞足蹈，如今全都失传了。因为后来的周公建制和孔子立言，不许喝酒跳舞，所以汉民族变成了不善歌舞的木头人。那些少数民族幸亏阅读汉语有障碍，才得以糊里糊涂地继续唱唱跳跳。当然啦，这又是后话了。

 

那晚，当无愁坐到天子身旁时，不远处的鲧娟和喜姝相视一笑。接着，她们朝若有所思的妲己看了一眼，看得妲己啐了她们一口，说，看什么哪？二人朝妲己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去了。

其实，妲己并没有在意无愁坐到天子身旁。在观看无愁窈窕翩然起舞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妹妹妲庚。她为妲庚没能来与会，感到非常愁怅。妲庚的舞艺，绝不在无愁窈窕之下，可惜的是，妲庚偏偏被那样一段恋情给缠住了。妲己甚至认为，父亲的深居简出，也是因为妲庚的拒不出门。但她不明白的是，那个伯夷考为何至今不对妲庚作出任何表示。要是这天下由她来作主的话，她想抓的绝对不是西伯侯，而是伯夷考。她很想把那个疯疯颠颠的家伙抓起来，好好问问那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妲己越想越为妹妹感到愤愤不平，要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伯夷考，妲庚哪会如此独守闺房？而妲庚只要在这里一出现，什么样的男人不被她迷上？

妲己一面为妹妹愤愤不平，一面为天子此刻有无愁相伴，感到一阵轻松。因为，当晚会进入到开始跳舞的时候，妲己几乎都快累垮了。

作为这晚的女主人，妲己其实比天子还要忙乎。在酒宴一开始，她就忙着尽可能面面俱到地招呼这个，交应那个。她举着酒樽，向每一个来宾祝酒。其间，当她走过东宫姜氏身旁时，也没忘记敬了姜氏一樽。姜氏当时楞了一楞，随即也朝她举起酒樽，微微一笑。她感觉姜氏的微笑不是假装的，而是诚恳的，并且还带有感激的成份在内。在姜氏朝她微笑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其实姜氏也有姜氏的可怜之处。后来，当她转了一圈之后，看着姜氏不声不响地为整个酒宴忙碌着的背影，心中甚至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

妲己端着酒樽回到自己位置上时，鲧娟和喜姝悄悄地指指彼此正在热烈地交谈着的公孙老人和大宰相商容，说，你怎么忘了大宰相和公孙老人了？妲己笑笑，说，大宰相正在跟公孙老人说要紧话呢，咱们不要去打搅他们。

妲己知道大宰相一般不会随便出席一个他平时不太参加的晚会，这次前来，除了给天子和她妲己捧场，肯定另有意图。所以，她一看到大宰相跟公孙老人坐到一起，马上猜出，大宰相可能是想跟公孙老人谈些什么事儿。她准备在他们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走过去向他们祝酒。

 

商容的到来，妲己没有猜错，确实带有自己的想法。商容从箕子亲王那里听说了公孙老人的一些主张之后，对老人非常感兴趣。他本来想专门把老人请到府上，作一次长谈。可是，转念一想，觉得那样太招人现眼，而他的本意又恰好是想不动声色并且不为外人所知地说服老人，在将来必要的时候，报效天子，报效殷商。

按照箕子亲王从天子那里所听到的那些话来看，商容感觉公孙老人不是一个很难说话的人。果然，商容跟老人一交谈，彼此都觉得很投缘。

商容是从婵姑那一招凌空缚鹰说起的，商容说，老人家，令爱那一招凌空缚鹰，得有上百年的功力呀。

公孙老人当即微微一笑，回答说，大宰相果然眼力过人。老夫这孙女，出生之后没多久，便得过老夫灌顶。不过，老夫听大宰相说话，中气极为充沛。大宰相显然也是个颇有根基的人哪。

商容笑笑，说，老人家过奖，在下只是健身而已。

不过，老人突然朝商容看了眼，大宰相好像气脉有些不顺畅。

商容微微一震，说道，在下早有感觉，只是找不到症结所在。唉，不管他了，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宰相毕竟是当今天下的顶梁柱，马虎不得。

是有人把在下和比相比作当朝的二扇大门。商容说着，不由苦笑了一下。

嗯，倘若盗贼作案，破门为先。

所以，老人家，亡羊补牢，才能为时不晚。

正是如此。这次天子邀请天下英雄，齐集朝歌，可谓深谋远虑。

天子改编御林军，同时也助了正在南方剿匪的闻太师一臂之力。

兵养而不用，好比钢刀磨而不试，早晚会生锈。

是啊。不过呢，天子眼皮底下，还只不过是疥癣。那一边，才是心腹之患。商容说着，朝西面方向指了指。

公孙老人沉吟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阳刚者，难敌阴柔啊。

商容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告诉公孙老人说，本来，在下也想到以退为进，可是，如今这情形，却又很难后退。

公孙老人拿起酒樽，示意商容喝酒。商容于是举起酒樽，与老人轻轻地一碰，仰起脖子，饮了一大口。

老人放下酒樽，抹了抹嘴，问道，不知大宰相如何个退法？

上古时代，以禅让为主；而今后的趋势，似乎又有普选的可能。倘若这二者能够择一而居，便可使本朝的压力大大减轻。倘若能够将这二者兼容并蓄，更将造福后人与后后人。

唔，大宰相高见。天子是水，天下是山。水是流动的，山却移动不得。

只怕将来有人把天子变成了山，把天下变成了水。

那些人难道不怕水把山给冲了么？

那也是将来的事情了。在下所忧者，眼下而已。

唉，老夫不在其位，不知其政。难道，真有那么严重么？

在下一直在水里，所以别的不敢说，这水是冷是暖，可是一清二楚的。

嗯，老夫也隐隐约约地觉得，那西边的阴气，好像是很重。

老人家，来，在下敬你一樽。

多谢大宰相。

二人举樽，一干而尽。然后，商容握着酒樽，对公孙老人说道，老人家，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宰相有话尽管说。

在下刚才说了，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假如在下有朝一日先老人家而去，在下有个心愿，不知老人家愿意不愿意替在下一了。

大宰相请说。

在下知道老人家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可是，假如遇到天倾地裂，在下还是盼望老人家能助我商殷一臂之力。

大宰相，这天下者，乃我万民之天下。大宰相请放心，老夫绝对不会坐视这殷商天下的兴亡。

商容听了，赶紧替老人满满地斟上一樽，然后把自己的酒樽也倒满了，彼此碰了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当二人同时朝对方亮出空空的樽底时，不由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在他们这一阵爽朗的笑声里，妲己来到他们跟前。

妲己笑盈盈地对他们说道，老人家，大宰相，你们二个别忙着把酒樽放下，小女也得敬你们一樽哪。

老人马上拿起酒樽，说道，妲己娘娘这一樽，哪怕老夫喝了要倒下，也得喝！

商容也拿起酒樽，说道，娘娘，微臣也舍命陪君子了。

妲己一面笑着说，有那么严重么？一面给他们二个斟满了酒樽，然后，大家痛饮了一樽。

公孙老人高兴地一亮樽底，说，妲己娘娘，你和天子可是太抬举老夫那二个孩子了。

妲己笑着说，谁叫他们那么厉害的呢？天子要是不那么重赏他们，要被人家指责有失公道的。

等妲己说完之后，商容握着空酒樽，笑吟吟地问妲己，娘娘哪，微臣斗胆问一句，娘娘让人家赋了闲，总得找点闲事让人家管管吧？

妲己咯咯一笑，回答说，那么大的一个猎场，人家不会管不过来吧？

商容也随着笑了，说，这倒是个好差事，要是微臣长于骑射，倒也很想讨这份差事做做呢。

公孙老人听了，在一旁责怪道，哎，大宰相，你这个当家的，怎么也想管起草料场来了呀？

公孙老人问得商容和妲己大笑不已。

也许是他们的笑声太引人注目了，结果把天子也给吸引了过来。天子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们在笑什么哪？妲己嗔道，哎呀，人家笑人家的，你不去跳舞，来这儿干吗呀？不等天子回答，妲己马上又对跟在天子身后的无愁说道，无愁妹子，拉着天子跳舞去吧，别让他到处瞎掺和。

天子被妲己说得满面通红，一面讪讪地说着，哎呀，那都是年轻人的事儿，我们这样的过来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起劲嘛；一面却乐颠颠地跟着无愁，朝着舞场方向而去。

不过，妲己自己也没能跟公孙老人和大宰相说上多久的话，因为，不一会儿，鲧娟喜姝以及一大群姑娘们，便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把妲己连同公孙老人和大宰相，一起连推带拉地拖进了那个越跳越大的舞场里。

姑娘们硬拉妲己入场，是觉得这样的场合绝对不能少了妲己娘娘。而她们拉公孙老人和大宰相入场，则是想看他们出丑的好玩模样，就像她们在猎场上硬逼着比干射箭一样。然而，她们这次没能得逞，因为无论是老人还是大宰相，全都跳得有模有样。

看着商容优雅的舞步，公孙老人不由乐呵呵地称赞道，大宰相身手不凡呀。

商容笑着回答说，好多年不跳啦。老人家，你也让在下吃了一惊。

商容话音刚落，姑娘们便一起朝他和公孙老人齐声叫了起来，原来你们二位全都是真人不露相哪！

跳得满头大汗的天子，凑过身来高声叫道，这下你们领教了吧！

一阵大笑。

笑声过后，大家一起随着舞步的节奏唱起歌来。歌声交织着雄浑和粗犷，清新和亮丽，时而金碧辉煌，时而柔婉缠绵，辉映着那劈啪作响的篝火，朝着天空轻盈地飞升，直入云霄。

那夜星空，一派璀灿。明亮的歌声飘入云霄，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久久地，久久地萦回着，一直萦回了几千年，才开始重新向人间降落。

 

 

(上部完)

 

2003年1月12日

完稿於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