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西伯侯的囚禁处，是个十分幽静的住地。依山傍水，小院深深。在穿过一片竹林的时候，比干踩着脚下斑驳的阳光，不由感叹商容做事的稳妥和周到。他没想到商容给西伯侯准备了一个如此悠闲的地方。他甚至冒出这么一个念头，等以后退隐了，也到这个地方来住上一阵。这个念头虽然不切实际，但使他的心情却轻松了不少。在来久里的路上，他一直在为如何使这次谈话有个成功的收效而苦恼。不料，他此刻一踏进院门，那苦恼便在如此幽雅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地消逝了大半。

西伯侯显然事先得了通报，正站在门口等侯着，那模样与其说是一个囚徒在等待探监者，不如说是一个主人准备接待远道而来的宾客。不过，一眼看去，西伯侯比来久里那会消瘦了一些，并且略带憔悴之色，好象在为什么事情操劳似的。比干心中不由嘀咕了一声，在这么个休闲之地还不肯休闲哪。

彼此相见的第一个招呼，居然是互相间的微微一笑。西伯侯的微笑意为，你终于来了。比干的微笑则象是在告诉对方，这地方不错吧。

彼此坐定后，西伯侯才悠悠然地开口，说，如此和煦的春风把比干兄吹来，一定是带了什么好消息来了吧？

正是，比干马上接上去说，我这次可是受了箕子亲王的委托，前来看望姬兄的。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请比干兄向亲王殿下转达微侯的衷心感谢。

一定。

谢谢。

比干发现，彼此间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居然变得客气起来了。这让他有些沮丧，可是眼下的情景又无法让他不客气。客气在社交场合是一种礼貌，但在朋友之间却暗示着彼此间的距离。比干一时间不知如何才能拉近对方跟自己的距离。仓促之下，他随口问了声，姬兄在此地过得还好么？

西伯侯笑笑，托二位宰相大人的福，还算过得去。

此处比起姬兄的侯府，当然是差了些。

这我当然知道了，比起牢房，此处乃是天堂了。

听西伯侯如此作比方，比干不由楞了一楞，但随即便向对方笑笑，说，姬兄心里有气，尽管朝我出就是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让姬兄消气的。

比干说完后，真诚地看着对方。只见西伯侯朝他挥挥手，好象在说，我不想拿你出气，又象是表示没气可出。然后，西伯侯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屋外那片明亮的湖水。仿佛被西伯侯的目光给惊动了一般，一群野鸭从湖面上扑楞楞地飞起。

看着那群飞禽在天际消失后，西伯侯才把脸转向比干，说，亲王殿下可有什么话，请比干兄捎来？

比干笑笑，然后问道，可否问姬兄一个问题？

比干兄，请。

倘若姬兄坐了天下，敢问姬兄，会在何处定都？

比干兄认为我会坐天下么？

不妨做个假设，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是不是亲王殿下托比干兄如此设问的？

不是，这不过是我的一时好奇罢了。我已经说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吧。那我也以假设回答吧。

姬兄，请。

我想，那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姬兄的意思是，依旧定都西岐？

没错。

那么，这天下的一切，是不是都得按西岐的模式为准呢？

比干兄是说。。。

比如，政治制度，风尚礼仪，如此等等？

西伯侯低下头去，想了好一阵子之后，抬起头回答说，地有东南西北，时有春夏秋冬，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天子，天子，不过代天行事者而已。天子不仅不可违背天意，也不可违背自然。正如朝歌从来没有强迫西岐遵行朝歌的制度，西岐也不会硬求其他任何地方照搬西岐的一切。不管天下谁为天子，大海依然在东方，高山也依然是西面的高。

西伯侯说完后，静静地看着比干，好象在说，这就是我的回答了。

比干与西伯侯相对住视了好长一阵子，好象不太相信，又象被深深打动。最后，比干仿佛从一个很长很长的睡眠里醒过来似的，情不自禁地朝西伯侯鼓了鼓掌，然后将双手收到胸前，紧紧地握住，告诉西伯侯说，姬兄这番话，正是箕子亲王想让我向姬兄转达的。

西伯侯听了，怔了一怔，然后不无动容地说道，姬昌能与箕子亲王不谋而合，真是感到十分荣幸。

比干朝西伯侯欠了欠身子，说，我也很高兴姬兄与箕子亲王有如此共识。

不过，西伯侯想了想，问道，比干兄能否告诉我，箕子亲王缘何请比干兄转达此意？

比干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西伯侯说，上次听姬兄与妲己娘娘对话，姬兄表示知罪认罪；姬兄能否告诉我，姬兄何罪之有？

西伯侯不由神色黯然地低下头，过了会，轻轻地说了声，在下不该非议天子陛下儿女之情。

比干同样轻声问道，姬兄是因为将心比心，才如此知罪的么？

西伯侯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比干，毋庸置疑地回答说，是的，因为我不会把侯位传给他人。

就象天子不能把天下让给别人？

不错，这道理是一样的。

要是天子象上古时候的先帝们那样禅让帝位呢？

西伯侯沉思片刻，反问说，可是，殷商六百年来，何曾想到过禅让？

比干笑了，说，跟刚才一样，咱们依然在假设，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西伯侯看着比干，迟迟疑疑地问道，比干兄是在假设，天子有朝一日会突然想起回到恢复禅让？

或者进到由诸侯大会普选天子。比干仿佛很不经意地补充说。

西伯侯不由怔住了。只见他怔怔地朝比干看了老半天，仿佛不认识比干似的，然后呆呆地问比干说，难道，这也是箕子亲王请比干兄转告在下的话么？

比干摇摇头，告诉对方说，这只不过是我想跟姬兄私下里探讨的。

是这样。西伯侯好象如释重负一般地吐了口气，然后问道，那么可否问一声，比干兄为何想到禅让和诸侯大会？

姬兄，这可不是我比干能够想和能够做的事情。

难道说，这是天子所想和想做之事？

也许是将来的人们所想和想做之事吧。

既然如此，比干兄，何不让将来的人们去想和去做呢？

姬兄的意思是说，咱们就不用去想，更不用去做了？

这不太好说。至少，我姬昌不存此想，也不想去做。

姬兄已经说了，不会将侯位传给他人。

正是如此，一如天子陛下深爱着苏娘娘。

人总有自己的专情之处，看来苏娘娘说得一点不错。

所以在下会认罪。

呵呵呵，比干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着说道，姬兄真的是口服心服了？

当然。在下虽然贵不过天子陛下，贤不过箕子亲王，说不过你比干大宰相，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比干单刀直入地问道，姬兄为何消得人憔悴呢？

不瞒比干兄说，在下这些日子，正在想那些易辞。

易辞？

正是。在下十分感激天子陛下，感激你们二位大宰相，让在下能够有这么个机会，仔细琢磨琢磨那八个卦象。

姬兄是说，想继伏羲先皇之后，重写易辞？

不敢。在下只是想从八卦诸爻的无穷变化里，推出八八六十四卦罢了。

唔，比干沉吟了一会，说，这可是件功德无量之事呀。

假如姬昌能够做好的话。要是做得不成功，那就会贻害无穷哪。

这么说来，比干不由站起身子，说道，我真是不该前来打扰姬兄了。

哪里。比干兄来看我，还带着箕子亲王的捎话，实在是让姬昌又高兴又感激。说句心里话，比干兄乃是我眼下最想见到之人。

这么说，还有姬兄不想见到之人，来此打扰过姬兄了？

是的，而且还不少哪。

那我能为姬兄做些什么？

请比干兄关照卫队，除了比干兄，请别再让其他人前来打搅在下。

姬兄决意独处？

在下决定闭门谢客，潜心卦象。

明白了。姬兄请尽管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搅姬兄了。

比干在跟西伯侯分手之际，发现彼此还是象老朋友一样。尤其是当西伯侯明确告诉他，他比干乃是西伯侯最想见到之人的时候，比干心里顿时一热，仿佛有一道春日的阳光，突然投入其中。

不过，后来当比干把这次会面的详情向箕子亲王和商容宰相一一转述之后，箕子亲王却不无忧虑地说了句，人各有志。而商容大宰相则十分坚定地对比干说道，不论姬昌在想什么，咱们都不能放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