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作家的年轻人 --
假设现在还有这样的年轻人 --
看到我大可松口气:如果连我也算是作家,那么任何年轻人都可以成为作家。
我年轻时候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供大家学习,故此应是激励大家的好榜样,说明人生是出人意表的。
我在香港上的是英文中学,即是用英文授课的那种学校,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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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中史课。一位中文中史课的老师调侃我们说:你们这些学生,中文不好,就说自己上的是英文学校,英文也不好,就说自己是中国人。
我就是其中一个中文不好、英文也不好的正常学生。
可是,我还真有看课外中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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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以金庸为主体,旁及梁羽生和一份叫《武侠世界》的香港武侠小说月刊,并从后者延伸阅读到倪匡的现代版武侠小说如《女黑侠木兰花》。
从来,只听说有同代人因沉迷武侠小说而捱父母的骂,武侠小说在家中的地位如今天的电子游戏,年轻人想象力再好也没想到说自己看武侠小说是为了练习中文,正如今天电子青年不会说打机是为了锻炼姆指。我父母虽不曾阻拦我看「类型小说」,我却直觉的知道这玩意是属于「有罪的乐趣」,从不敢张扬,因为天地良心我可知道自已追读武侠小说不是为了学中文。
多年后,我在加拿大上中学的儿子说他看完了第一本中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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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我情不自禁说:感谢武侠小说、感谢金庸。时代真的变了。
话说上世纪60年代我念中学的时候,香港有数以百计的「文社」。既自称文社,社员看的大概不止是金庸倪匡,说不定还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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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这我可要抱怨了,文社中人今天侃侃而谈当年如何遍地开花,怎么我就没遇上过一家文社,也没有一个社员来勾引我,白让文学和我擦肩而过,害得我现在每踫到大陆作家,听他们谈起中学时期看这本那本俄罗斯小说,只能回应说我在看港台两地的武侠小说。
只有当我听到大陆知识女性说《安娜·卡列妮娜》如何害她们浪费青春为了等待伟大爱情的来临,我才想起香港同代女人真幸运,因为她们只看了亦舒。
我的使小坏报复方法,是找机会说1971年我就看了张爱玲主要的短篇小说,大陆朋友一算,那他们还在文革呢!其实到我这一代香港人台湾人,看张爱玲钱锺书沈从文,更不用说白先勇余光中金庸琼瑶,远比同代大陆人早。
大学一年级期间,我在文艺书屋接触到「文学」,也写了几首诗和短篇小说,发表在学生刊物上,基本上是在模仿白先勇和余光中。你以为我真想当作家?不是,是想吸引女生的目光,谁知这一招在当年崇尚英文的香港大学是不灵的。这里我又可以做反面教材了,我很快忘了文学,二年级后不再用中文写作,心思花在运动场、舞会、话剧、社会理论、政治哲学、电影、电影、电影。
到这里大家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是个好案例,现在任何想当作家的年轻人的文学条件都比我当年强,谁也不该再有心理障碍了。
以下的一段已经没有多大普遍意义,算是我个人的历程。大学毕业去了美国短暂留学,回来后在英文小报任职,觉得终于可以用简单英文来写作了:浅白短句,删去多余的字,力求紧凑,少踫形容词,杀死助动词,把心思放在挑选准确的名词动词和偶然来一下的警句,像海明威、雷蒙·卡佛……
可能只是像写类型小说的雷蒙·钱德勒、达许·汉密特……可能都谈不上,但确可以雕塑出一篇篇的文章。
用同样的纪律去写中文又如何?我没把握,但想试一试。可以说,因为开动了英文写作,我才想到写中文。大概也在那个时期,中文系毕业的大学同学陈绍棠推介我去看沈启旡编辑的《近代散文抄》,受周作人和俞平伯所写的序和跋里的弦外之音鼓舞,深幸赶上王纲解纽、人心不古的颓废好年代,在谁都管不了谁的香港,放胆写吧、「老老实实说自已的话」﹝俞平伯语﹞吧。1976年,我重新试着用中文写作。
﹝原载《万象》、《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明报》世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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