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随感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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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临终关怀,一直服务的成先生病情突然加重了,神志口齿都有些不清,反应迟钝,已经一周无法下床,大小便无法自控。发生了很多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今晚一定要写完这次临终关怀随感才能睡觉,必须清空。多谢有文字这个工具和写作这个途径。
终于到现在,我才能和成说说他的病情了。
“你什么感觉?病情怎么就突然加重了呢?(我特意没有回避“加重”这个词,也是希望带给他一些现实的感觉)之前的化疗放疗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啊。”语气尽量压到最轻柔,不能带给他任何刺激。
是不是经常会神志不清了?神志不清时都想些什么呢?都什么感觉呢?会疼吗?那时能听到周围人说话吗?
是啊,经常神志不清了,什么都不想了,没有什么感觉,肿瘤的地方会疼的,每个人再小声说的每句话我都能听到的。
你都闭着眼睛听啊?那种感觉是不是昏迷过去的感觉?你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小便了啊?
是啊,闭着眼睛,白天越来越想睡觉了,晚上也睡,不是昏迷的感觉,大小便还有意识,只是控制不住了,憋不了2分钟就自己要出来了。
醒着的时候你最多会想些什么呀?
我什么都不想,病情控制在医生的手里,我想也没有用的。(消极的语调)
不是啊,其实医生也控制不住的,他们最多短暂的控制一下,病情是控制在疾病本身手中的,病是有它自己的发展和进程的,是任何人控制不了的。(我感觉自己这个话的残酷,但是成是同意我的说法的,因为这是现实。)
你要跟你哥哥说说啊,他这样每次到医院骂这个骂那个,把这些关系都搞僵了,得罪了,受罪的是你啊,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啊。
他一直这样的,不管后果的,和亲戚也一样,把关系搞坏了,由我来给他擦屁股。你说我现在这样,我有什么办法?(这让我想起黄卫平告诉我的,在成的家庭里,弟弟更象个哥哥,哥哥更是个弟弟。现在象哥哥的弟弟得了癌症,怎么能指望象弟弟的哥哥来承担起这所有的一切压力。真无奈!)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想不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我给你看看!我一边说,一边把包里的化妆小镜子拿出来打开给他看。我一直觉得病人哪怕到最后也有权利也是希望看看自己的模样的。
他接过来,调整自己脸的角度,认认真真地看自己,边说:是有很长时间没有照镜子了,现在怎么这么丑了呀?!再看了一会,还给我说“不看了,再看成照妖镜了!”
“你还是很帅的啊,那你就说我是妖咯?我每天都照它呢。”我和他开玩笑
他也笑了:“在你那是化妆镜,我照就成‘照妖镜’了”。(后来,我一直也因此有些自责,不知道是不是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更加心灰意冷,丧失了继续治疗的信念,那魂魄是否被镜子收去了些。这将是个迷,都没有来得及去谈)
成突然主动问我:明天是正月十五,你去烧香吗?
啊,是吧?原来没有这个打算,如果你想我去,我可以为你专门去烧烧香的。你每次去哪个寺庙?主拜哪尊菩萨的?要许什么愿?
玉佛寺吧,普遍拜拜,许什么愿呢……(他有些无奈地苦笑)
还是求健康吧。(我冲他体谅的笑笑,我知道我也是苦笑)
我长期躺在床上不能动,已经有点肌肉萎缩了。
是吧,那我下次来带个按摩油来,帮你腿部肌肉按摩按摩吧。会有点帮助的,以前我妈长期卧床,医生就要家属给每天按摩腿的。
好的,慢慢来,先按摩小腿,一点点向上。(是不好意思吗?)
你出去帮我叫一下阿姨来,我要小便。
我赶快冲到外面走廊,在隔壁几个房间里找阿姨,没有找到。跑回去打算自己给他拿尿壶吧。
冲回他的床边,他已经自己掀了被子,脱了裤子,手捏着疲软的阴茎,那尿已经象喷泉一样向外涌了。我连忙从床底抓出尿壶,那男式的床用尿壶我从来没有用过,里面还有尿,又怕溅出来,慌慌张张的,从他手指尖接过他的阴茎,侧塞进那尿壶的口里。这个动作那么紧急,却又那么自然,是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他在尿,我低头看着他露在外面的肚皮,有些尴尬,开了个玩笑算给自己也给他放松一下心情“你这泡尿可真不少啊!以后得少喝点水了。”
尿完,尿壶拿开,因为之前已经失控地尿了一会,肚皮上,阴毛上,睾丸,大腿内侧全部是尿。我没有任何表情地,拿旁边的抽纸帮他轻轻地擦掉这些尿,再拿一些纸企图吸掉渗透进裤腰、裤裆里的尿。为了让这些潮湿的棉布不要再盖在皮肤上不舒服,又拿纸帮他从肚皮到阴部都厚厚盖好,还是不行,太湿了。他说“难受没有关系”。是啊,对于一个在病痛折磨中的人,这潮湿盖身的难受算得了什么?可我还是觉得难受,我说“还是把裤子脱掉了吧,这湿的一大片,要更生病了。反正你在被窝里,就先光着吧。”好吧,他很顺从地任我将他的小腿、大腿搬起,把他的裤子脱掉。被子上也是尿,翻过来盖,让空调吹干吧,这个时候了,还顾的上什么呢?
一切忙停当,才看他,看到他眼神里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指轻轻地拍拍他的脸颊表示安慰和理解,我这个动作帮他说出了原来不好意思说的话“马丽啊,对不起啊!”“没关系”笑笑,为了让他放松一些,我又补充说:“这说明两个问题:1、你现在这个情况已经让你无法顾及一些世俗的事情了,2、你已经不把我当外人了。”我知道谁也不想这样,即便是生病晚期的病人也有他们的害羞感的,没有人愿意对陌生人暴露自己的私处,更何况是在那么仓促的、无助的、不美好的状态下暴露。这不是疾病对人的一种底线挑战吗?疾病的最后,让你彻底不得不丢掉这些先天的害羞感。他在半小时之前还让我回避他要换衣服,半小时之后已经无奈地任由我看遍他裸露的下身。难道这不是新的一层无助感吗?
想起妈妈一直到最后,都坚持要护工将卧床便盆放在旁边的木凳上,她自己端进被窝去小便大便,自己擦自己洗。只是在走前那个国庆5天我全天候陪伴的时候,允许我将头伸进被窝为她擦洗。我对说她“妈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第二个人,能象你女儿这样让你放松又信任地、没有任何羞耻感的让她为你细细清洗?”妈妈当时点头表示同意。病人自己根本擦不干净,那薄薄的卫生纸都碎碎地粘在屁股上,有些脏物被擦到别的地方了自己也是不知的。一直到现在,我都会觉得那时给妈妈擦洗,那捂在被窝里臭臭的味道,都是我非常怀念的幸福的味道。
护工回来了。帮他换了床上的纸尿垫,那么壮实而动弹困难的男人,对于弱小的阿姨来说是多么艰巨的任务。我站在一边,看到那个臀部因为长期卧床已经变成暗黑紫色了。都是这样的。唉。护工告诉我,抽纸也用完了,成人纸尿裤也快没有了,后者还是别的床位人去世后出院扔掉被阿姨拾回来给成用的。这些,成的哥哥都说不用阿姨买,他会带来,却总没有带来。我猜测是成的哥哥觉得成已经神志不清,又乐善好施,稀里糊涂中会多给别人钱,或者受护工骗。
我去买吧!这算什么事情?!我奔到雨地里,奔到医院对面的超市里,买了两大包成人纸尿裤,两大包五月花抽纸,两大包草纸,不过就是100多元,就是一个贫困的家庭到病情最后的苦恼啊。这就是富裕小康家庭和贫困家庭在癌症晚期的些许物质差异了吧。起码富裕家庭的病人无需为这些最基本配置品的没有而苦恼,不用担心突然就没有了护工。
回来,护工也打饭、自己吃饭回来,惊讶我怎么一下子买了那么多。我也该告辞了,女儿还在家等着我烧饭。成问我:“你烧的菜好吃吗?你老公喜欢吃你烧的菜吗?”告诉他:我烧得还可以,只是我不喜欢烧饭,所以既然辛苦烧饭了,就总希望得到夸奖,我一烧饭就要求老公从一下班就开始夸饭菜香,到吃饭夸口味好,如果不夸,我就不开心了,所以老公表示吃我烧得饭压力很大,宁可我不要烧了找个阿姨烧。他笑了,笑声也很无力。
回来路上,才发现,刚才帮成把尿仓促,不熟练,竟然他的尿也喷到我的袖子里了。现在,从内衣、到羊毛衫、到棉外衣的袖口部分都湿湿的,非常不舒服。我一直在体会这种不舒服,因为明显感觉这不仅仅是因为潮湿的不舒服。
回到家洗手,洗手液反复洗。换了上身所有的衣服,又想起来该洗洗手臂,因为衣服上的尿一定又沾到手臂了。反复洗手臂,洗的时候又想起刚才先换的衣服后洗的手臂,那么干净衣服上应该也又沾回尿液了。是不是要再换?所有的衣服被扔进了洗衣机。洗青菜,淘米的时候,我对我自己的右手、手臂都觉得不舒服,一种象沾了什么不吉物的焦灼感。我把袖子撩上去,盯着自己的手臂看,看那上面究竟有什么,让我如此的不安,如此的焦躁,如此的无力。
我看到了恐惧。对癌症病菌的恐惧,我不知道这癌症晚期病人的尿液中有没有癌症病菌,会不会传染?我反问自己:你不是已经自认为超脱了死亡恐惧了吗?不是觉得任何时候死去都无怨无悔,这一生都很值得了吗?你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焦虑和恐惧?我想到了自己一直向往的死法:象蝴蝶一样从楼上飘坠而死;在性爱的高潮中窒息而死;在急速飞车中撞击车毁人亡。我在仔细分析我渴望的这三种死法,它们都是瞬间发生的、和撞击毁灭有关、和美丽快乐有关的。也就是,我想要的是没有痛苦的瞬间死亡,对于象癌症这样漫长的折磨苦难之后、完全丧失所有能力、完全依赖别人的完全失控的人生和死亡方式我是害怕的。我的恐惧还是在的,这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这个过程,失去自由、失去能力、失去控制。那是对于我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写到这里,算写完。我要去玉佛寺为成去烧一炷香,保佑他健康,哪怕未必有用。
补:本次服务的另一个感受:对于临终的人,到生命最后阶段,其实需要的已经不是谈论什么生生死死的道理,他们更需要的是舒适无忧的环境,是有人时刻地守在旁边,是及时换上的干松干净的衣服,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