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隐隐地睡去了。醒来时，天正蒙蒙亮。我翻身起坐。到洗手间洗了手，向值班护士要了消毒过的一个小包先提回来。大门还没有开，我从旁边出，离开了这医院的门，我一个人，孤零零、灰溜溜的。天还没有亮透，我轻轻地，不，慢慢地，挪动着我的脚步，走上了大堆，走上了大路。天慢慢地亮了。路上依稀有几个行人了。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心情说不上是轻松了些还是更其沉重了。我走在大路旁的慢车道上。汽车驶过，行人走过，又是一个早晨了。太阳升起之前东方是绯红色的，不是我先前在医院里看到的那种桔紫色，那时大概看错了。广播又响起。我的女儿终于没有出院。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了，星期二。上个星期二通知出院的。那天，她同她妈妈在楼下的草地上漫步。妈妈说：“小红啊，我们从大门偷跑出去吧！”一本正经地答道：“嗯，”阳平，上挑。“偷跑？我才不呢!”啊，如果她知道自己最终也出不了那大门，那时，她将如何作答呢？啊，如果妈妈那时就知道这么个结果，她定会将女儿带出来见见这世面的吧？！

    生活，在沸腾。没有人意识到这里有一个死了九岁女孩的爸爸在缓缓地挪着沉重的脚步。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上九时欠五分。上溯到一九六五年八月三日。历时九年零一百一十五天。

    （中间略去。）

    二十七日上午，死者的亲属，还有几位学校的领导同志，等在医院的“太平间”大门口。九时许，火葬场的车子来。绿色的铁包皮，上面写着“移风易俗”几个大字。

    大门打开了。她的奶奶和妈妈大恸。哭喊：“小红啊，你跟妈妈出院吧！……”撕岔了声，撕裂了心。解劝。拖走。我同五弟超骅随着到火葬场。超骅给办了手续。

    十时二十五分。焚烧炉的炉门拉开。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死去的遥儿。仍安然躺在那里，不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脸色蜡黄肿胀，那一身衣服鞋袜，在我的头脑里、心灵中深深地印刻下了。这时，我不再有泪了。送进炉膛。有人推上铡刀，电动鼓风。从另一边打开，让我再看一眼我死去的遥儿。仍安然躺在那里，火光照遍全身，全身金光透亮。我立即走开，不忍再看。这时，我不再有泪了……

    小托尔斯泰说：“在三次血水中沐浴，在三次灰水中滚动，在三次沸水中翻腾，那就比纯净更纯净了。“我的遥儿如此之纯净，上界可以容纳她的。郭老写过“凤凰涅槃”可他没有见过这神圣的场面，似我此刻的心境。

    出生那天，护士将包扎好的她交到我手里。今天，火舌当我的面吞噬她……

    我不再有泪。在火葬场的院子里踱步。心上比压了块大石头还沉重。高高的烟囱顶端冒着灰黑色的烟雾。我想：如果普天下劳苦大众的苦难都聚集我一身，我亦能承担，我甘愿承担；只要能让别的人全都免除苦难，全都免除。

    大火，焚烧吧，烧掉那些肝炎病毒，肿瘤病毒，烧掉人间污垢，烧掉一切给人类造成苦难的脏东西，让这个世界变得晶莹灿烂、金光透亮！

    让一切脏物全被烧除。

    十一点十分，骨灰装进骨灰盒。

    下午两点四十分落葬。葬于死者的老太太的墓脚下。是的，命运也像她的老太太一样可悲，没有来得及过上更好的日子。哦，安息吧，请老太太保佑着你！她老人家当年是最钟爱她的大孙子、你的爸爸的。

  悼  词

   吾儿禽兮，短命早逝。大路悠长，汝在何方？人群熙熙，汝在哪里？

   阳光灼照，晴天朗朗，流水不尽，青春无垠。汝身不见，为父神伤。

   遗物乃在，音容宛然，眠于黄土，活我心间。今我葬汝，饮泣吞声。

   盃水薄奠，吾儿尚饗！（注：马遥是名，字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