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路上狼当道 自此时时感念狼 (《曾经的乡土》之19 )
(2012-12-16 11:15:20)
标签:
草根史记童年生活狼学路上入乡土中国 |
分类: 曾经的乡土 |
入学路上狼当道 自此时时感念狼
大概是1956年吧,我初小毕业,考上了高小。同村下湾的宁文明,也和我一起考上了高小。在当时,这好像是很不简单的事情,因为多数农家子弟只读到初小毕业就不读了,或者根本考不上高小。
已经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那大概是秋季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吧!吃过午饭,我去后山砍了一会儿柴,看看已将近半下午了,就回家做出发准备,要去宣化店小学上高小了。那时读书住校,都要向学校交送粮食和柴禾。学校只给煮饭,不给菜吃,学生要么不吃菜,要么自己带菜。
母亲拿了一条平时盛粮食的布袋子,用“升子”往布袋里装了四升多大米。这升子是农家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一种木制量具,上大下小的正方形。容积计量上,十角为一升,十升为一斗(音抖),十斗为一石(音担),每升约4市斤左右。农村居家,平时做饭需要用多少粮食,煮干饭还是煮稀饭,妇女们多用升子衡量,一般不会有大的出入。旧时粮食的粜出和籴入(粜、籴二字专指粮食买卖),也多用升、斗计量。母亲用升子量的米如果用秤量一下重量,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我朝装米的箩筐里看了看,所剩的米已经不多了,看到自己要一下子拿走家里一二十斤米,心里觉得挺不是味儿。
我穿上母亲给洗过并用米汤浆过、另用废旧扁担锯成的“忙锤”敲打平展了的粗布褂子,心里充满了暖意。(过去农村人穿的棉布衣服,洗后晾晒到半干,用米汤浸揉一下,晾干后叠好,平放木凳上加以捶打,一是展平去皱,二是下次易洗,三是增强耐穿性,这就米汤浆衣的作用。过去说妇女持家,“缝补浆洗”,都是有根据的)。我这褂子是自织的粗棉布,到街上的染坊染成靛蓝后做的,平时不大舍得穿。那时候,农村人除了天热穿单衣,就是天冷穿棉袄,没有其他过度性的衣服。我也一样,现在只穿单衣。好在身体皮实,即使冷点,哪怕冻一下,都不知道什么叫感冒。
我到柴火垛上扯出一捆较好的枝条类干柴,用稻草拧出的“草腰子”重新捆紧。然后拿根两头包着铁尖的挑柴专用工具“冲担”,一头扎进柴捆,一头挑上大米。母亲关切地问我,你能挑得动吗?我挑起来试了试,觉得不太沉重,就说挑得动。我洗洗脚,穿上母亲做的那双平日不大舍得穿的半旧布鞋。但我穿到脚上后又脱了下来,把鞋别到了柴火捆子上,决定赤着脚走。
下湾的宁文明已由其父宁幺爷送往学校,我只得自己跟自己做伴。
自己已经12岁了,在家干活时没少挑挑抬抬。这些柴禾和大米在家试挑时感觉并不重,可刚走了二三里路就十分吃力。而且由于个头还不高,柴禾捆子老是触地,米袋子也不停地晃悠,越走越沉重,越走肩头越疼。于是,只好走走歇歇,一段一段地艰难前行。如此一来,前往宣化店的十五六里路程就变得遥远起来,原本计算好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紧了。
爬上通往金山岗的长大坡道,肩膀更加疼痛,歇息得也更加频繁。太阳向西边的山际移去,阳光变得毫无暖意,高高的金山岗上涂撒着来自太空的淡淡金黄。大山的西坡在斜阳中尽现一天来最后的明媚,而东则的坡沟却已暗淡无光。蜿蜒而上又蜿蜒而下的山道,随着山体色彩的暗淡反而显得明亮起来,远远近近地泛着醒目的白色。由于天色渐晚,仅有的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而远去,长长的弯路上只有我这个男孩吃力地向山岗攀爬。
终于爬到金山岗坡道的顶点了,我迫不及待地放下柴米担子歇息。在这个两侧陡峭的山岗上,顺着行人的必经之路,明朝嘉靖年间热心公益的人修建了一座凉亭。凉亭约十二三平方米,砖墙瓦顶,东西开门。冬天,行人可以在里面歇息避风;夏天,行人可以在里面歇息乘凉。这样的凉亭,在翁家老庄往西去姚家畈的山岗上,及以其他一些道路经过的山岗上,过去都曾有过。旧时的人或化缘集资,或富有者个人出钱,多有修桥补路的善举,主要道路上也常设五里一棚、十里一亭。十里之亭常被称为长亭,并多有“送君送到十里长亭”的深情厚谊之故事。
金山岗上的这座凉亭,虽然历经数百年的兵荒马乱、朝代更迭以及无数民众的你来我往,都没有遭到破坏。即使出现局部自然损坏,也总会有人及时修缮。我们到宣化店赶集,以及我在宣化店读书期间,每次爬坡后经过这里,常常要在凉亭里歇脚,或在凉亭旁边玩一会儿。只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当代人在干部的指挥下,为了得到几块砖瓦,才以罪恶之手将它彻底拆除,一砖一瓦都没有留下。80年代之后,由于多次修路,凉亭所处的山岭被反复开挖,地形已大为改变。另外,过去在行人较多的道路上,一般半里路至一里路左右就有一两棵遮阳歇荫的树木,而且这样的遮阳树一般不会被人砍伐。从我家到宣化店的这一路,沿途就有不少遮阳的大树。最有名的,是离宣化店还有三分之一路程的山岗上的一棵枫树。这棵枫树年代久远,树下成为过往行人歇脚乘凉的重要地点,因而这个山岗也因树得名,数百年来都被称为“枫景树岗”(家乡话把枫树叫做“枫景树”)。这些历经了无数岁月的遮阳树,在近几十年来却被当今之人砍得几乎一棵不剩。尤其近年来因修汽车路,这些景物更是荡然无存了。在我们当代人手中,不将旧有的景物遗存荡涤干净,似乎社会就无法进步。
再说在这座凉亭北侧的山坡上,耸立着几个巨大的青石。我刚把柴米担子放下,就看到大青石上坐着一条大灰狼。我大吃一惊:大灰狼高昂着头,正朝我这里看呢!顿时,我害怕极了,头皮都在发紧发麻。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狼,但有关狼的传闻和可怕之事却听到过很多。例如,我哥也是十几岁的时候,正在大洼沟帮助赖福祥老爹耙田(租种的华姓地主的田),突然有条狼从树林里钻出,瞪着眼睛,久久不去。好在身边的大水牛喷着鼻息,呃呃直叫,给哥壮了胆,狼最后慢慢离去。我嫂子傅桂英曾有一个姐姐,夏天的晚上在堂屋门口支“竹连子”(用细绳编排起来的小竹排)睡觉时,其父傅德政和其母黄氏为了防止野兽侵害,特意让她睡在大人中间。尽管如此,狼还是隔着睡在外面的父亲把她叼走。第二天,夫妇俩找到新桥村后面隔山的查洼,只找到孩子的一只小鞋。与我同村的宁文斌的母亲曹老太太,年轻时嫁给王家洼何姓人家,丈夫死后改嫁到宁家。曹老太太当年住在王家洼时,狼群经常在夜里围攻她的房子,撞击房门。有一天,她遭到狼的袭击,虽然未被咬死或拖走,却生生地被咬去脸上一块肉,致使她右侧脸上留下一个月牙形凹陷性疤痕……
我还听说,狼生性凶残、狡诈、不怕人,善于背后袭击;对于大人,也能一口咬住脖子,背到背上就走。此刻,四周无人,天色暗淡,我一个12岁的孩子,孤立无援,大灰狼是不会放过我了!
狼看着我,我盯着狼,它不走,我也不敢走,就这样对峙着。我想大声喊叫喊叫,可紧张得喊不出声。我想,狼真的扑来,我只有用挑柴米的“冲担”跟它一拼了。
但庆幸的是,僵持很久之后,狼挪动步子,又朝我看了看,慢慢地向西边走去,消失在山岭的背面。这时,我仍然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仍然紧紧地盯着狼走去的地方,怕它突然袭击过来。如此过了一会儿,我才挑起柴米担子,顺着下坡道快步朝宣化店方向走去。
此处离宣化店还有八九里的路程,前面的山路仍处险境之中,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往后看,总担心狼在后面跟着,或另外再有狼来。另外,路边上和路旁的山洼里,还有跟狼一样可怕的坟墓。柴米担子越发沉重了,肩头针扎般地疼痛,两条腿也疼痛并颤抖起来。但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只有紧咬牙关,拼命地往前赶路。夜幕完全降临,脚下的山路恍恍惚惚,坎坎坷坷,尖利的石头硌疼了脚板。这一切,也全然不顾。直到完全下了山,并走过了最后一片坟墓,快到离宣化店已经很近的俞家店了,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宣化小学在宣化镇的南头,因地势较低,人们都叫它“南凼子小学”。学生大部分是镇上及周围各村的孩子,来自偏远乡村的孩子较少。我起初在学校食宿,一日三餐没有菜不说,饭食根本吃不饱,我们带去的米,伙房严重克扣,光煮清清的稀饭。因为没有被子,夜里睡在教室,也就是在课桌上和衣而卧,十分寒冷。老师和工友的伙食是另外的小灶,由一个麻脸的炊事员负责买菜做饭。一次,我看到麻脸炊事员买了豆芽、芹菜、本地特有的小麻鱼等,就觉得老师每天吃这样好的菜,太了不起了!
在学校北侧一个小山岭的后面,有一户姓骆的独户人家,户主与我的同村同学宁文明的大哥宁玉珍是“老契”(老契,文言上的契友,家乡人结拜的异姓兄弟)。入冬后,我和宁文明就借宿在骆家,并在骆家搭伙吃饭。我们俩共睡一个小铺,共盖一条自带的被子。我们每天只在这家吃早、晚两顿饭,也不敢多吃,顶多吃个小半饱,中午在学校吃饭(没有菜,也吃不饱)。那时,每天都处于饥饿状态。
晚自习的时候,好像本镇的学生都不来,外地的学生集中到一个教室。自习的教室里,房梁上挂一只汽灯。灯泡像一个小网兜似的,由耐烧的石棉纤维织成,往灯座里打了气而带气压的煤油将灯泡烧得雪亮,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明亮的灯光。
由于讨厌这里的一些学生(主要是镇上的子弟)爱合伙打架,性格内向的自己还常被人欺负,我和宁文明只在这里读了一个学期,寒假之后就转读到何家寨小学去了。
此后多少年中,我一直忘记不了入学路上见到的那只狼:它高高地坐在山石上,久久地看着我,最后缓缓地向另一方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有时竟然还怀念起它,想像它会去了哪儿,最后的命运如何。因为在我的家乡,由于人口的大量增加,更由于人为地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过去大量存在的各种野生动物都迅速锐减,多数种类已很快绝迹,人们早就没有再看见过狼了。
狼是美丽的,灵性的。狼在其群体内外,有着比人更诚信、更信守的规则。在人类的侵扰下,狼的生存比人更艰难;与之相比,人类显得更加贪婪。那条狼最后之所以离去,或许是因为看出我对它没有敌意,也构不成威胁;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匆忙逃跑,在对峙中似乎是个强者。
总之,这也算得上一种有缘分的遭遇,它给了我许多感悟,给了我美好的记忆和想像。
2008年11月17日(星期一,郑州,晴)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