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也从来没有过过一个生日。一个人不必太在意自己的生命，当然更不必在意自己的生日。生是一种偶然，而死则是必然。需要记住的是：自己随时都会死去，或疾病，或天灾，或人祸，即使是“寿终正寝”，同样还是个了。

印光大师说：“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这个“道业”，即是人对待生死的修炼。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要说，看淡生，也看淡死。当然，这并不容易。

不知什么时候，每年这一天的清晨，我总会收到一个短信：黄老师，今天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乐。今年依然如此。只是，今年我偏偏记住了这个日子，纯属偶然。头天下午，我特意买了一块小蛋糕，去母亲的房里认真地坐了一会儿，虽然就像平时一样，什么都没说，只是与母亲隔坐在一张沙发上。母亲吃着蛋糕，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母亲。妹妹依在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我们。春节过后，母亲头脑开始紊乱，她的看我，眼神是茫然的。此刻，无论是正看着我的母亲，还是依在门框上看着我们的妹妹，都不会明白我此时的心情。

我从不过生日，家里任何一个成员都不会记住我的生日。无论是母亲，妻子还是妹妹，以及孩子们，她们都不知道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我与母亲就这样对望着，妹妹看着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时光在慢慢地流淌。母子、兄妹、血肉亲情……我就这样度过了我的生日。

是日，我的生日。

清晨，净手毕，写《心经》一幅，准备寄赠岳西一位索要的朋友，不甚满意。早饭后，几个人一起，带未未去医院做胎检，一切正常，皆大欢喜。小鬼说，医院里，只有这里才是最具有生命力的地方，婴儿的啼哭之声应该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一年又一年，不觉进入老年。不知道自己究竟老了没有，只知道，自己像一条河，慢慢地流着，流着，最后就变成了溪流，又慢慢地，溪流窄了，浅了，流速也平缓得多了。性格中的激烈少了许多。不过问政治，不参加流派，不加入任何帮派体系，包括不参与任何文人之间的唧唧哝哝。

最近，网上，一些人为一些不相干的事争闹不休，相互骂仗，渐至升级。有心想调解他们，后来想想，算了。我知道他们都还年轻，或者觉得自己还年轻。

人生，真有什么输赢吗？

不久前去执教过的学校参加一届学生聚会，午间，学生们安排我与另一位当年的同事于一个宾馆休息。躺在床上，我们俩都没有睡意。我们做同事时，相互的印象不错，于是，话就多起来。我们回忆起当年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他问我：你性格中有许多复杂的因素，你怎样总结自己？

我从来没有总结过自己，我还不到写回忆录的时候。因此我无法回答他。

他说：你性格中有一种不安分的因素，但一生中也不会有大的革命；你儒弱，但实质上却很刚强。毕竟是语文老师，他用了“儒弱”这样的词，这是一个他创造的词。我说，你说得像那么回事吧。

想起很多年前，我应一位老画家约请，为他的某次画展写一篇评论，文章是写得很好的，都这么说。没想到竟遭到这画家一位对手（我的同事）的愤怒。一连三次，他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那一刻，他坐着，我站着；他指责我，也指责那位画家；指责画家的不仁，指责我为不仁者写评。我知道他毫无道理，但我就像一个小学生，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认真地听他的指责。我知道他们之间过节太深，他的愤怒是有理由的，于是我任他愤怒，不发一言。对于一个内心燃烧着怒火的人，我何必让他的怒火炽盛？到头来反而烧灼了我自己。

以愤怒对愤怒究竟是愚蠢的。那一刻，强大的究竟是他还是我呢？

许多年过去了，画家死了，但我和他都还在。直到退休前，我们处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