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十三,是贵池源溪三村举办傩神大会和祭社的日子。天刚拂晓,我被一声震天的火铳从睡梦中惊醒,追随着激动的人流,我走进村中的祠堂。
祠堂里人影绰绰,摇曳的烛光下,一只巨大的团箕中已经摆放好了各种“脸子”,一共是二十四尊,源溪人把这些“脸子”称作“傩神菩萨”。香案下的长条凳上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四碗米饭以及各家送来的牺牲和供品。其间,仍不断有农民端着供盘前来上供。他们在香案前虔诚地跪拜,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一个山村烘托在一股浓浓的节日气氛之中。
我怀着一种新奇默默地观望着这些祭社的村民,我不懂他们的虔诚,但我被一种古朴而原始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世界正全面地进入网络时代,我们也越来越生活在一片“戏说”之中,而这里的山民们却固守着他们旧有的原始崇拜,坚持他们所认定的虔诚,你很难说这就是愚昧。一位哲人说,失去了信仰,人类还有什么盼头?
从远处传来锣鼓声,并有鞭炮的剧烈炸响。有人告诉我说,这是送灯笼伞的来了。
这是源溪曹村特有的风俗,也是源溪人生殖崇拜的一种。那头年得到灯笼的人家,第二年若如愿生下了男丁,这添了男丁的人家便按照当初的“愿心”送一把灯笼伞过来。到祭社时,容人们在社树前当众哄抢。那当众哄抢而来的灯笼便被当作一种新的祈盼一直悬挂在年轻夫妇的新房里,。
锣鼓声近了,果见领头一人高举一把巨大的灯笼伞满脸兴奋地走来。伞分三层,周遭悬挂着二十四只大红灯笼。在年轻父亲的怀里,那个未来彪勇强悍的男丁此刻大睁着一对怯生生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正感受着这个山村及他的父辈对他的满心期待。持伞者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是年复一年虔诚的期盼,才使他得到了这个千金不换的男孙。他告诉我说,人总得有一个盼头,有了这个盼头,人才能活得精神。
下午三时,曹村的祭社正式开始。在庄重而热烈的气氛里,二十四尊傩神蟒袍玉带、姹紫嫣红,生、旦、净、末全都亮相。源溪的傩,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文革”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源溪人不仅演傩,也演古装戏。演傩是对神祇的膜拜,演古装戏则是娱乐。戴上“脸子”,他们是傩神菩萨,是山民们心灵中赖以皈依的神祇;取下“脸子”,他们是蔡鸣凤,是杨六郎,是并不富裕的生活中的一剂调味品。在这里,凡与圣,只在那一尊“脸子”。“文革”中,傩戏再不能演了,“脸子”被当作“四旧”而毁于劫火,但他们却巧妙地藏起了戏服,演起了样板戏。那时候,无论是《红灯记》还是《沙家浜》,凡能演的,全都演过。“文革”后不久,轰轰烈烈的打工潮吸引走了他们大部分年轻的村民,不断涌进山里来的新思潮也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山村里的原始崇拜。但是,无论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们对傩神的崇拜却不能断灭。于是,在老人们的带动下,他们搬出了藏匿已久的戏服,重新雕刻了“脸子”,再次把傩神请进了祠堂。
起锣的信号响了,一声铳响,在数十面彩旗和灯笼伞的引导下,傩神队伍开始向村口的社树进发。沿途的人家纷纷在门口摆设香案,并梵烧稻草以示驱邪。你无法想象源溪人是怎样将那些“脸子”就当作至高无尚的神祇来加以崇拜的。据说那戴了“脸子”的人,哪怕他是一个孩子,这时的他便不再是一个凡人,他便是一尊神,一尊在源溪人看来不可冒犯的尊神。
沿着村巷、路桥,祭社的人群来到那棵社树前。又一声铳响,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人们蜂拥上前,纷纷扑向那四只巨大的灯笼伞。人们欢呼着,叫喊着,一只只火铳带着叫响冲向天空,一挂挂长鞭交相炸响。目睹这欢快的场面,我忽然想到欧洲人热衷的狂欢节,眼前那近乎蛮野的哄抢,其实不正是源溪人一种古老的狂欢方式吗?
在金村的村口,几位神情抑郁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金村的祠堂于去年夏天的一次山洪中倒塌了,在傩戏中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金村人头一次不闻锣鼓的铿锵。老人们说,不是没有能力修复这座祠堂,而是人心的不齐。老人们说,年轻人的魂,都被外面世界的潮流搅失了。
我从老人们失落的脸上看到了我们自己。金村所丢失的,难道仅仅是维系家族精神的祠堂和傩戏吗?
1999年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