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周潭,天还没全黑。再次来到老余的澡塘洗澡。澡塘里仍然只有三两个人。刚洗完,老余下来了,坐在那里闲聊。旁边有一人大约从我与老余的聊天中猜出我是记者之类的人物,便说:“记者同志,我想请你明天去一个地方采访,帮助曝一下光好吗?”我连忙说:“我只对历史感兴趣,不关注现实。”老余说:“为什么?你这样做记者就太没有良心了吧。”我很想告诉他,我是一个非常有良心的记者,我曾经为了给108户农民打官司,不仅得罪了一帮官员,甚至差点送掉性命。但我还是说:“我现在已经不做记者了,我是一个作家,我此次来周潭,只有一个任务,搜集三十六名教的历史传说,弘扬东乡文化,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做这工作的人了,我再不抓紧搜集整理,那段历史就真的湮没了。”那人不再说什么,老余开始脱衣洗澡,脱到一半,又说:“明天我要关门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前天他还很有信心,说一天可以赚一百元,今天却说要关门了。老余接着说:“亏得太狠了,你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人来洗澡,不关门不行。”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两天,老余的情绪变化这么大?但我想,应该与我的到来没什么关系吧。
今天回来得较早,宾馆的门还没关。回到房间里,开始整理白天的笔记,眼前仍然晃动着周祥烈老人凝炼的武松拳,只可惜武松拳再无传人,连他的儿子也不肯再学。再过一些年,东乡的武术就真的失传了,连同三十六位英雄好汉,都将在历史的烟云中慢慢消逝。我此来东乡,接触了十几位老人,搜集了十来个民间传说,但到底无法弄清三十六位好汉的名字,也无法得到更多关于三十六名教的事迹。
明天,我决计要回去了。多少有些失望。
第二天早饭后原本要回安庆的,但左文似乎并不甘心,左文说:“我带你去大山看看好吗?那里还有一二个老人,或许他们还知道一些三十六名教的事情。”、
我去大山已经三次,那是一个美丽的山村,清清的河水,河边的老柳树,老柳树下休憩的牛以及吸着旱烟,聊天的老人。于是,再次坐到左文的摩托车后面,几分钟后就来到大山村。
村部里,几名村干部一个个神情庄重,无比严肃地在讨论什么事情,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人(后来我知道他是村支书)正在喋喋不休地发着恼骚。我听明白了,是为挖沙工程队在大山村挖河沙的事。我知道我在这里并不合适,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退出会议室。左文似乎猜出我的心思,他把一个年轻人带到我面前说:“你带黄老师到外面谈谈好吗?”又向我介绍说:“他对三十六名教的事略知一二。”这是一位种粮大户,同样是西装领带,据说他在普济圩那边承包了280亩稻田。我打趣说:“你是一位大地主。”他说:“我只能算是大佣工,那些田都不是我的。”
我们说笑着,来到另一间办公室,但种粮大户却说:“其实我也是不太清楚,我带你去见另一个老人好吗?他今年89岁了,已经卧床不起,你下次再来,也许他就不在人世了,他知道一些三十六名教的事情。”
我心里纳闷,既然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了,他还能讲三十六名教的事吗?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种粮大户向村子的另一处走去。
推开一扇门,这间有些年头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在一间地面潮湿的披屋里,低矮的床上半躺着一个枯瘦的老人。我实在不忍心用最坏的语言来形容这间屋子,墙面一块块青砖裸露着,连粉泥也不曾涂抹。老人的儿女或许已搬到另外的屋子里去住了,屋子里就只有这个静静等待生命的一个时期的老人。老人的床前有一张竹榻,竹榻上有一只水瓶,一只碗,还有一袋未曾打开的麦片,床下有一尿壶。种粮大户叫了一声什么爹爹,说这位作家,他想了解三十六名教的事,你要是知道,就讲点故事给他听。
老人开口了,没想却中气十足,完全不像病入膏肓的样子。老人看了看我,指了指屋后说,某某就埋在这后面山头上。我知道他是指三十六名教之一的邓庆美,昨天我去邓村,那村里人就已经告诉过我了。种粮大户说:“那你就讲讲他的故事吧。”
老人想了想,就给我讲了三十六名教之一邓庆美女儿的事。说某村一人家娶了邓庆美的女儿,开始并不知道这姑娘的来历。遇一旱年,村子里有一恶霸硬是独占唯一的水源。那一天一农户前去放水,却遭到那恶霸家七名庄丁的恶打。邓庆美的女儿看不入眼,就站在一丈开外,手指一点,将那七名打手一一放倒在地。然而当那七名打手死过去后,邓庆美的女儿害怕并着慌了,原来她只会点血道,不会解血道。女儿只得回到娘家,向父亲诉说发生的事情。邓庆美此时年纪已老,他向女儿面授机宜,说:“你只须如此这般,就可以救活他们了。”女儿得了父亲的真传,来到那田边,只见她在每个行将毙命的打手身上踢了一脚,口中说:“起!”那七名打手一一都活了过来。
老人意犹未竟,接着又讲了三十六名教另一个罗德先生的传说。说某年一戏班子前来唱戏,因为没有请罗德先生,罗德先生的弟子们不服这口气,于是便到戏台下闹事。结果双方一场恶战,从中午打到傍晚。罗德先生以智慧化解了这场纠纷。
老人讲完这两个故事,气开始有些喘了,我不敢再打扰老人,我站起来,摸了摸老人的被子,垫被还算厚实,而盖被却单薄而又硬板。我看了看这间屋子,我知道,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屋子,该就是老人整个的世界,也是老人最后的世界了。
“这老人一个人住在那间老屋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没人知道呢?”走出好远,我禁不住感叹说。
“呵,他家里人会按时送饭给他吃的。”种粮大户说,“到一定的时候,家里也会有人来守着他的。”
我不再说什么,我知道,农村很多的老人就是这样的生存现状,他们的儿女们觉得,只须按时给老人送来吃喝,就足够了。他们甚至在老人的床前放了一袋麦片,我想,他的儿女们也许觉得自己够孝顺了吧。然而走出好远了,我的意识仍是滞留在那间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想着那个孤独的老人,他的生命,与一般的动物又有何异?而他也曾有过年轻的时候,在他年轻时,一定也是一个风风火火,一脚都能踢死一条牛的汉子,他有过爱情,有过爱和被爱,他有过羞涩,有过壮烈,有过生命的传奇,或许还有过可歌可泣的经历,而现在,他只能呆在那间屋子里,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等待他的,就只有一个既定的结果:死亡。我只是希望,他的子女们多给老人一点关爱,多来看看老人,别让老人在孤独中走向那个黑暗的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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