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前在九华山佛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并主编《甘露》杂志。有一天藏学法师说,这一次请来的学者魏磊老师不仅专门研究净土宗,而且每日在阿弥陀佛像前念颂佛号数小时,真是很难得的一个人。
当时的九华山佛学院刚创办不久,各地的学者们轮番前来授课,其中有上海复旦的王雷泉,北京佛教文化研究所的王志远、何云、中国人民大学的于小非、北京大学的韩廷杰等。学者们的不断前来,倒是给这座年轻的佛学院增添了不少学术气氛,也让求知若渴的学僧们大开了眼界。
在这些学者中,魏磊是唯一研究净土宗的。他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后来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后来做了首都对外经贸大学的教授。第二天,藏学法师就领着一个年轻学者进了我的屋子,我知道,这就是魏磊了。厚厚的嘴唇,话语不多,人很敦厚的样子。当代的佛教学者大多分为两类,一类研究佛教史,一块石头,一块断残的古碑都能写出一大本书来;一类研究禅宗,过去有学者说,一日不研究禅宗就觉得面目可憎。在一般人看来,最没有研究内容的是净土宗。修净土法门的人只需一句佛号念上千遍万遍,倘能做到一心不乱,临命终时都能到达西方极乐世界。但魏磊就选择了研究净土,选择了这个枯燥而简单的净土法门。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很久,我们谈到经济大潮的冲击对现代佛教的影响,谈到佛教的日渐边缘化,后来不知怎么又谈到李叔同,魏磊说:“佛教是实践性的宗教,一个把佛教研究了千遍万遍的人,如果不身体力行,说到底还是一个门外汉。”他知道我对禅宗感兴趣,又说:“尤其是禅宗,历史上的大德们不是说,禅是被人说坏了的吗?”我见他这样说,便问他:“你会选择出家吗?”他笑了笑,说:“那要看因缘了。”事后我对藏学法师说,这个魏老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家。
此后不久,收到魏磊老师寄来的《净宗法语大观》,厚厚的一本书,从古至今,三百多位净土宗大师的语录,都是寻常难以见闻的法语。翻着这厚厚的一本书,想着这个魏先生到底看了多少书啊,这年头做学问是需要一份特别的静气的,这个魏磊真是难得的一个做学问的人。当时我正在写《安徽佛教史》一书,对净土宗一向了解甚少的我,这本书可谓帮了我的大忙。
继九华山佛学院后,全国各地都办起了佛学院。等到大家都办佛学院时,学者们的热情也渐渐冷却了。原来的一些学者,王志远据说入了官场,何云去了国外,当时最热心,来得也最多的复旦教授王雷泉也不来了,只是北大的老教授韩廷杰偶尔会来,住一阵,讲几天唯识学就走人。至于魏磊,我差不多就把他给忘了。
去年在甘露寺,随意地翻看一本境外的佛教杂志,一幅新闻图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庐山东林寺方丈大安法师在新加坡讲授《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照片中身披袈裟的大安是那么熟悉,我不禁叫着:“这不是魏老师吗?”藏学法师说:“是啊,现在他在东林寺做方丈,世界各地都请他去讲授净土法门,很有影响啊。”
说不出当时是何等的震惊,出家,同样是我久有的梦想,可真要迈出那一步,又是何等的难。放下,放下,说起来轻松,但真正把早就习惯了的一切都放下,又是多么沉重。但魏磊把夫人和孩子丢在北京,把教授和学者的头衔丢在北京,说迈过去就迈过去了。想起那一年我们之间的谈话,果然他身体力行了。又想起他说过“看因缘”的话,那么,他的出家,应该是宿世培就的因缘,就像瓜熟蒂落一样的因缘吧。否则,他怎么说放下就放下了呢?
回来后就按捺不住激动,给魏磊老师,也即是现在的大安写去一信,表达我对他的敬意。过了一星期,我收到他打来的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到东林寺帮忙做些工作。我说我还没有退休,我的手头还有一些工作,但我表示一定抽时间去东林寺看看,去看看出家后做了这座中国净土第一寺方丈的大安法师。
五一节这天,我的学生鲁生驾车,我们两家老小一同前往庐山东林寺。恰逢这一天是东林寺佛七的第一天,东林寺里人山人海。午饭后,我们在《净土》杂志主编朱先生的带领下走进东林寺的丈室。静静的丈室里一尘不染,大安法师在楼梯口迎接我们。与十年前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一领杏黄僧衣,净白的头皮上烙着一排戒印,仍挡不住他的学者风范。
我们喝着西湖龙井,一边像老朋友一样地聊起来。他是2000年在东林寺剃度的,剃度刚一个月,传老(传印法师,前东林寺方丈,中国佛学院院长)就让他去甘肃受戒。按照古老的佛制,一个出家的沙弥需经三年的学习后方可受戒,他问传老:“这行吗?”传老说:“有什么不行的,你已经入佛这么久了。”算起来,魏磊研究佛教该有数十年的历史了,依他念佛的功夫,算得上是一个老修行了。求贤若渴的传老正巴不得这座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寺庙早点有一个有学有修的接班人呢。受戒不久,传老就把东林寺的方丈让给了他。这是中国佛教史上的奇迹,从一个学者到中国净土第一寺的方丈,只用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传老宽弘的胸怀以及老人家为佛求才的愿行真值得社会上人好好学习的。
我们又说到当年的那次谈话,大安法师忽然望着我说:“怎么样,你还在犹豫吗?佛教需要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来加入,希望你能把更多的作家带进来。来吧,我为你找一个老修行为你剃度,东林寺的平台大得很呐。”因我的女儿在场,我没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大安看出我的犹豫,转而问我的女儿:“你父亲要是出家,你同意吗?”女儿低着头说:“除非他不爱我了。”场面有些僵硬,我赶紧结束了这样的话题。
过了一会儿,大安法师又说:“东林寺在举行闭关十日活动,闭关期间,每天需念十万声佛号。你可先来闭闭关,等闭关结束,再在佛前拈香,作最后的选择吧。”
谈话继续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我们真该走了,于是便站起来说:“好吧,你休息一会儿,我领他们在寺里转转。”
大安法师一直把我们送到楼下,互道一声“阿弥陀佛”后,我转身离去。这天下午,我的心情异常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