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谈及奇斯洛夫斯基时,我会说,除了《十戒》,最喜的则是《白色》,可响应者甚微,一般友人大多喜欢的是《蓝色》,而赞赏《红色》的也不乏其人,偏偏少的就是《白色》,弄得我还有些郁闷。
这几日赋闲在家,除了看书听听古典音乐,便是休身养性。室外的扰攘之声常会败了心境,闭关自守也算是对自己的心灵有个交代,于是想说说《白色》。
但凡笔涉剧本之人均知一个道理,以概念为先的故事最为难写,并非是写不出,而是常常会弄巧成拙---一个似是而非的所谓“思想”,居然搁放在脆弱而又不堪一击的构架上,结果欲与追逐的“深刻”便成了“浅薄”,令人贻笑大方。
所以,能以理念为先,纵横捭阖终成正果的恐前有伯格曼,后为奇斯洛夫斯基了。虽然安东尼奥尼的《放大》及黑泽明的《影子武士》也是以理念为先导,堪称杰作,但从严谨的哲学意义上终归是败落一筹。
奇斯洛夫斯基在拍摄“三色”之初,便已开宗明义地宣称,三色分别代表了法国国旗所喻示的:自由(《蓝色》)、平等(《白色》)、博爱(《红色》)。对于“红”“蓝”二色我暂时按下不表,今日只谈《白色》,因为它构思奇特,独辟蹊径,显示了奇氏天才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
那时还没有如今大行其道的DVD,“国情'所致我们对西方文化的吸收只能是通过间接的渠道,一位友人将我召到他的家中,将刚从台湾弄来的LP光碟放进了影碟机中,他的神情是肃穆的。对大师的作品我们一向毕恭毕敬,此次亦然。
此前,我已看过了《蓝色》和《红色》,所以对奇氏“色系”的风格多少了然于心,可《白色》让我惊诧了。
它不是在诗意的游荡中,慢溢出一种忧伤的凝视,不是在剧情和人物心理逻辑细致入微的演绎中,渐显深邃的哲学涵意;《白色》是“三色”中的另类。演员在其中不再是一张呆滞而又略带深思的面孔,它不再有那么多在静默中的凝视和沉思,它是活泛的,更显出了有质感的生活气息,已然褪去了那张刻板的“思想”的表情,而恢复了世俗的面孔。
如果说,这仅是风格上的畸变,那么奇斯洛夫斯基关于“平等”的观照角度,着实的让我大大的兴奋了。
我在想,如果有人让我以“平等”为命题写一个剧本,我将会从什么角度切入?我在大脑中寻找了无数个构思,做了无数的回答,可我依然无法找到犹如奇斯洛夫斯基那样的角度,于是我告诉自己,这才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他是不可超越的。
故事是以一对夫妻的离婚官司开始的。男人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卑琐,他来自东欧,是一位难民;而他的妻子是地道的巴黎人(顺便说一句,她是我私下里认为最性感的欧洲演员)。当男方的辩护律师代表当事人反对离婚提案时,女方突然语惊四座:男人患有阳萎,所以她要求离婚。
理由显然是充分的,在法国这么一个浪漫之都,此说等于是在宣告女方已在婚姻中丧失了“人权”。
接下来的情景有些蹊跷,被判离婚的二人回到家中,男方蓦然间激情澎湃了,一场激烈的性爱之战如火如荼燃烧了起来,女人的欲火也被唤起,显然她并未完全丧失对男人的热情。可当“战斗”即将进入到短兵相接的实质阶段时,戛然而止了---因为阳萎。女人恢复了冷静,她蔑视地看着男人,将他赶出了家门。
可怜的男人无家可归,来到了位于地下的地铁通道,开始了他流离失所的生活。他决定做最后的挣扎。他给女人挂了电话,可传来的是女人有意让他听到的“呻吟声”----她正在享受性爱的快乐。
于是在一位同为难民的帮助和启发下,他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大箱里,伪装成行李,通过飞机贩运到了他的祖国---波兰,在那里,他曾经是一位成功的理发师。
这位卑琐的小人物,开始利用他的聪明才智,甚至可以说“卑鄙”的手段,一鸣惊人,跻身于地产大亨的行列。现在的他,成了一位一掷千金,身缠万贯的大富豪了。应该说他前程似绵,风光无限了,他已然不再是过去的那位卑琐的小人物,他应有尽有---只要他想要。
他真的是应有尽有了吗?
奇氏就在这时开始了他构思上的峰回路转,毕竟是思想家的奇斯洛夫斯基,他不会一味的沉浸在情节中,而他的情节也是为了他最终的思想表达埋下的伏笔。
男人开始策划一次死亡,一次完全逼真的死亡,而在他留下的那份“遗嘱”中,人们不无惊异的发现,他将所有遗产留给了现在与他毫无关系的前妻---那位巴黎女人。但他的“遗嘱”非常聪明的注明,“前妻”必须亲临现场参加他的追悼会,才能领取这份巨额遗产。
“前妻”出现了,穿着黑色的挽装,一脸哀伤,而这时的男人就潜伏在墓地的不远处,目视着他的“前妻”。
“前妻”回到宾馆,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国家,她的“使命”就此结束了,她成了一位贵妇人。
男人悄悄的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看见了他。她由最初的惊愕转化为了激动。她不再意外。她明白了,通过这么一场不无戏剧性的“游戏”,彼此又重返她们生命中曾有过的时刻。
他们开始了无言中的疯狂,就象重新被点燃的烈火,它熊熊燃烧着,象是要焚毁过去的一切,从头再来。烈火的漫延是顺畅的,一泄千里,势不可挡。他昂然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发出一声惊呼,便卷入到了激流涌动的漩涡中……
男人恢复了正常。他终于重新的征服了他所爱的女人,他终于可以自豪地承担起一个男有应有的“义务”,让女人真切地感受到爱的真谛。
现在我们要诘问,这么一个似乎事关爱情的故事,和奇斯洛夫斯基的哲学命题:平等,又有什么关系?
我在上述的故事叙述中,有意的化简了故事的情节,突出了奇氏故事的主干,就是为了在情节的描述中,将奇氏的思想脉络一点点的彰显出来。
或许我们注意到了故事的序幕,是以法庭辩论开始的,而判决的最终依据是女人的证词:男人阳萎;而我们又注意到这位被告知阳萎的男人,是来自波兰的难民,这就决定了他的身份:低贱而没有社会地位;我们同时注意到奇氏选择的那位巴黎女子,瘦佻而又清秀,有一张妩媚之极的面孔,她的姿态是高雅的。奇氏没有说这位女子的身份,但他告诉了我们她是巴黎人(奇氏自己是波兰人,因此在他的眼中,巴黎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城市的称谓,同时它还是一个象征---一个高雅奢华而又时尚的象征,它完全可以用高贵的眼神,俯视缈小的波兰---它是卑微的),这就决定了男人与女人之间在地位上的悬殊和不平等,也是基于这种不平等,长此以往的共同生活在男人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创痕,一种压抑,这种压抑最终通过一个生理性现象获得呈现:阳萎。
为了让“哲思”得以进一步的体现,奇斯洛夫斯基让情节急转直下,让男人逃离压抑之都---巴黎,返回故乡波兰,然后让他用智慧改变了命运,驱散了压抑的阴影,于是男人成了意志的胜利者,他在女人面前重获心理的平衡,他不但获得了平等,而且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这就是他不再阳萎的潜在原由。
平等,在政治家的眼中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既使为之奋斗也是在抽象的层面上予以展开,很少有人如此鞭辟入里的从生理和心理的机能上,来审视“平等”基于人性的最潜在的辩证关系,所以它不仅仅是一个政治性的抽象概念,更是一个生理/心理的人性概念,奇斯洛夫斯基就是从这个角度切入,驾轻就熟的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审视的角度,他的伟大在此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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