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叙事与破碎的文本
(2022-09-02 11:42:08)断裂的叙事与破碎的文本
——评电影《隐入尘烟》
1、电影《隐入尘烟》从开始时的沉寂到近来的突然串红,颇具戏剧性,对其的评论也突然热闹起来。在阅读了大量评论之后,我的感觉这些评论不是言不及义,就是牵强附会。在我看来,《隐入尘烟》是一个由断裂的叙事建构的破碎文本,而在叙事断裂与文本破碎的背后,则是其批判精神的中断与反思力量的削弱。
在文本前半部分,马有铁的三次抽血,无疑是叙事推进的核心动力,也是拨动观众心弦的关键情节。更重要的是:它同时是一个富含深刻政治文化内涵、触及深层次现实问题的隐喻:权力与资本相互勾结、联手压榨、盘剥当代中国底层群体(在作品中就是马有铁及其代表的西北地区农民)。之所以说它是一个隐喻,是因为权力与资本勾结的主题在作品中并未得到明确强调和突出(更没有理直气壮地得到表现)。这个主题只是在遮遮掩掩中留下了蛛丝马迹。影片中资本的代表是土地承包商张永福及其儿子(这个身份同样被尽量遮掩得迷迷糊糊),他和村民之间是一种类似雇主和雇工的关系:张永福租农民的土地(因为大量农民外出打工留下空地),然后雇佣留守的农民种粮,再把粮食以低价买入高价卖出赚取利润。影片开始不久我们就得知:张永福得了一种怪病,需要输入一种所谓的RH阴性熊猫血才能活命,村里只有马有铁有这种奇怪的血。本来,如果马有铁同意,献血是一件无可厚非甚至值得赞美的个人德行。但这部电影的深刻之处在于:马有铁的献血行为不但不是出于自愿,而且超越了个人而与村民的集体命运联系在一起、并在权力的主导下变成一种非正义的变相强迫行为:代表基层权力的村长在大会上号召村民献血,“你们救救他(张永福)”。村长这番话受到了村民抵制。一个村民说:“他欠着我们的地租钱和工钱,自己躲到城里去了”,另一个农民说:“应该救的是我们。”这就使得谁救谁的问题变得微妙起来:原来张永福欠着农民一年的血汗钱(地租钱和工钱)。陷入僵局的关键时刻张永福的儿子承诺:今年农民租的地上长的粮食可以自己留着吃,就算是抵了上一年的工钱(张永福不用再给了)。且不说用下一年的粮食抵上一年的工钱是否公平,关键是张永福儿子提出的这个“交易”是在村民抗议的情况下做出的“让步”,并且是有条件的:这“交易”的前提是必须给张永福献血,如果不献血连这样的“交易”也别指望。这个不公正的霸王条款并不是我强加于作品的,而是得到了文本自身的反复证实。比如,在第三次抽血过程中,马有铁老婆贵英一再要求护士停止抽血。这时张永福儿子走了进来,拿出一件毛衣送给贵英算是抽血的报偿(类似的情节是第一次抽血后张永福的儿子化80元买了一件大衣送给贵英)。马有铁对他说:“你把他们的地租和工钱尽快给结了。”似乎抽血换来的是自己和张永福谈判的资格(当然是一厢情愿的)。
这就使得抽血-献血成为一件违反正义原则的事件。张永福承包村里的土地又租给农民种,农民(相当于打工者)交粮后从张永福(相当于老板)那里得到地租钱、工钱,本为天经地义,和献血没有什么内在关系。然而在故事发生的这个西北穷乡僻壤——可以理解为中国不发达地区的象征,给这位老板献血竟然成为他“付钱”(用想象中的粮食抵押)的前提条件。
更为怪异的是:这一违反正义的事件是由村干部一手促成的:村最高行政官员村长亲自出面动员村民献血。由于只有马有铁的血是熊猫血,鲜血的任务似乎就天经地义地落实到了他身上。再强调一遍:这一明显违背正义的事件是由基层权力的代表策划、动员和组织的。马有铁所代表的底层农民所遭受的苦难,本质上是村长代表的权力与张永福代表的资本相互勾结,共同实施对底层农民的赤裸裸压榨。
2、故事讲到这里,作品蕴含的道德力量和批判主题已经似乎已经呼之欲出。然而诡异的是:这个情节在故事后半部分突然折断了:三次抽血并没有给马有铁夫妇带来最终的悲剧结局——尽管这是故事前半部分强烈暗示的应有结局,也是观众基于作品前半部分的叙事逻辑做出的合理期待。这个结局就是:马有铁因过度抽血而死(三次抽血都描写得非常详细,而且明确暗示了由此带来的悲剧结局。贵英在几次抽血时无奈而又担忧的表情,她一再哀求的“别抽他了”“真的不能再抽了”,都强烈暗示频繁、过度的抽血将导致马有铁死亡。遗憾的是,这个合乎逻辑的期待落空了,作品给马有铁夫妇安排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与作品前半部分的叙事逻辑完全背离的结局:贵英在给马有铁送馍馍和鸡蛋的时候死于偶然事故,而马有铁因悲痛绝望而自杀。
马有铁的自杀这个结局在电影中尽管没有说得十分明确,但相当多的细节都指向了这个结局。比如马有铁在野山坡上放了驴这个最重要的生存工具;马有铁卖掉了所有粮食(不给自己留下吃的);马有铁还清了所有“欠”别人的钱和物;马有铁庄严地、仪式化吃了一个鸡蛋后躺下;马有铁哥哥有铜来处理马有铁的后事,卖了两头猪和一头驴并让推土机推倒土坯房,等等。因此,尽管影片安排了一个光明的尾巴,通过张永福儿子的口提示马有铁将跟随哥哥住到城里、开始新的生活(影片最后再一次小号字打出了“2011年冬,老四马有铁在政府和热心村民的帮助下,乔迁新居,过上了新生活”的字样),但这个尾巴一看就显得牵强附会,不可理喻,与导演的水平太不匹配,只能成为又一个值得玩味的低水平“失误”,给人留下无穷猜测。这样情节安排造成的结果是:首先,由抽血推动的叙事突然断裂,变得不连贯,并因此带来文本的破碎,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脱节;其次,故事所蕴含的、甚至是呼之欲出的社会批判力量荡然无存,文化反思精神消散殆尽。
这样的处理实际上是用命运悲剧(此处的“命运悲剧”不是古希腊《俄狄浦斯王》那种命运悲剧,而是指由于偶然失误造成的、无关乎社会文化原因的悲剧)代替了社会历史悲剧。如果影片尊重前半部分的叙事逻辑,让马有铁夫妇死于抽血这个由权力与金钱联合制造的残酷事实,那么,作品就具有了深刻厚重的社会历史内涵,他们的悲剧因此也有具有了社会批判的思想深度;而一旦改为现在这样的结局,不但违背了文本自身叙事逻辑,其悲剧性质也立刻发生了变化:尽管这还是一个悲剧,但却是由于贵英的不下心而造成的偶然事故,与抽血这个核心情节无关,更与抽血代表的权力与资本联手压榨、盘剥底层人民的血淋淋现实无关,它变成了一个虽然让人感叹却无法进行文化反思的命运悲剧。
3、除了核心叙事的断裂外,对于权力与金钱勾结造成的社会历史悲剧的遮掩和改写,还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把主人公的悲剧归咎于人情寡淡,归咎于家人、村民的自私、冷漠。影片突出表现了马有铁夫妇身边亲戚、乡里人格的卑劣和道德水准的低下。马有铁的亲哥哥老三(马有铁有四兄弟,老大有金、老二有银都死了,老三有铜住在城里)极度自私,自知道盘剥自己的亲弟弟或者利用他为自己牟利。其两个儿子眼看着要结婚,借着帮助弟弟成家的名义将之赶出家门。马有铜还利用马有铁的名义为自己要到了城里的房子。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儿子、也就是马有铁的侄子办喜事,居然不请马有铁夫妇去喝喜酒。这样的处理给人的感觉是:马有铁的悲剧缘于亲戚邻居的自私、冷漠,而与更深刻的社会文化原因无关。更何况马有铁周围的人全部那么冷漠、自私、精明,似乎唯有马有铁一个人憨厚老实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不但一次次地毫无怨言地接受抽血,不图报偿,甚至对方象征性的报偿都要还回去(返回给马有铁的1000斤苞米他只要了850斤,扣掉张永福儿子给的大衣和毛衣)。这不免让人觉得马有铁是一个从周围生活现实中抽离出来的真空中人,显得非常不真实(不真实的地方当然还有很多,比如马有铁时不时就大地、泥土、庄稼发表的那些思想深刻、语言机智幽默的精彩言论,以及与农民身份不协调的高雅情调,如对燕子的关爱)。
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是:影片通过大量马有铁夫妇不乏情趣的相亲相爱、艰苦奋斗、苦中作乐的细节并配以相当唯美的画面,有效地遮蔽了马有铁悲剧的社会历史维度。比如两人在沙丘上吃馍、贵英深夜里冒着严寒持灯在路上等马有铁、夫妇围着两者电灯的纸盒充满希望地孵蛋、脱土坯盖房子、水渠里快乐地洗澡、在新盖房子的炕上想象美好生活、用麦粒在手上拼出花的图案,等等),从而把苦难诗意化、审美化了。马有铁不但对自己被剥夺、被欺诈的根源没有基本认识,甚至对苦难也没有一点怨言。一切苦难都化解在煽情的爱情故事中。这些煽情的情节和唯美的画面设置还阻断了观众观影行为朝理性反思的方向发展,让观众沉浸在马有铁夫妇感人的爱情故事中,痛快地哭一场后宣泄掉无害的情绪,然后浑身轻松地回家吃饭或接着逛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