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小丑与极权主义
(2022-08-21 09:48:52)演员、小丑与极权主义
在极权社会、特别是晚期极权或后极权社会,绝大部分人都是双面人,具有双重人格,过着分裂的生活。他们既是极权主义的受害者、牺牲者,又是它的合作者、支持者(有些是被动的,有些是主动的,更多的已经分不清主动和被动)。极权主义对道德的最大伤害,是摧毁了人的诚实品质,制造了大量言行不一、知行不一、口是心非的演员:作自己不认同的事,说自己不认同的话,活像一个带者面具的小丑。通过这种方式,极权主义彻底摧毁了人的自尊,让你看不起你自己,因为你既然做了自己不认同的事,成了自己所鄙视的人,你就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但又因为你没有勇气做一个明亮、诚实的人,一个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人,你的良知还没有强大到拒绝与极权主义的合作以及这种合作所带来的各种利益、好处,你就只能继续做你瞧不起的事,做你所蔑视的人。这样,你就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轻自贱,继续饱尝分裂和挣扎的痛苦。说到底,与极权主义的合作源于人的脆弱,这种脆弱甚至表现为不敢承认自己的脆弱,不敢直面自己的双重人格、分裂人生,以及自己在极权主义制度下的种种污点言行、不堪举止。
这就是我读苏联和东欧很多知识分子的随笔、回忆录、自传时的感受。最近读罗马尼亚作家诺曼.马内阿的《论小丑:独裁者与艺术家》,对如下文字产生深刻共鸣:“要想远离过去的错误,首先要敢于承认错误。极权主义最致命的敌人不就是诚实吗?只有良知(能够在令人难堪的问题面前进行自我批评和检查)才能让一个人远离腐败的势力、远离极权主义意识形态。这些势力既不简单也不直接,它们经常利用人类的脆弱通过复杂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论小丑》,第113页)极权主义“不简单”的地方就在于它“利用人类的脆弱”让很多知识分子成为它的合作者,它让他们饱尝合作的甜头和不合作的苦头。极权主义的奴役和反人性力量就这样“通过复杂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正因为这样,马内阿断言:“在日常生活中,‘极权’制度,都远比这些名称传达的东西更为复杂。在现实中,这些名称,有时甚至是这些名称依托的基础,都更为复杂。”
马内阿把与极权权力合谋、合作的行当起了一个名,叫“妄自菲薄的职业”:“人们自觉自愿地从事这样的职业,并且用不同的方式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进去,不论他们是否熟练,他们始终狡猾无耻地做着这件事情,并且总是有利可图。在这个荒唐的闹剧里,演员们用灵魂换取小小的奖赏。”(《论小丑》第154页)妄自菲薄就是不尊重自己,自轻自贱,肆意玩弄和践踏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这些人在从事这个职业时一个个都表现出高超的技巧和惊人的创造力,明明知道自己在演戏,却演得热情洋溢,像一个忘记了自己是小丑的小丑,一个仿佛有着坚定信仰的投机分子。遗憾的是,“这些演员们富有创造性的领悟力和整个被压迫得麻木不仁的民族形成了鲜明地对比。”演员们的精明伴随着整个民族的道德沦丧和麻木不仁。个人和体制的苟合技巧臻于化境,整个民族的智力退化和灵魂堕落就越是触目惊心。
但是,让自己瞧不起总归是一件让人难堪、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让自己难堪。在某种意义上,被自己瞧不起的痛苦程度常常超过被别人瞧不起。因为被别人瞧不起的人还可以坚持自己的自尊,自己的独立判断和立场,坚信“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而被自己瞧不起就不行了。怎么办?最好的解脱方法就是遗忘和否定:忘掉自己曾经做过让自己瞧不起的事,否定自己曾经是极权主义的合作者。这种遗忘与否定现象普遍发生在后极权时期,比如1990年代及之后的罗马尼亚。这个时期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和极权主义制度已经充分暴露出它的虚假和反人性本质,整个社会已经开始清算极权主义的罪恶。遗憾的是,马内阿观察到:那些曾经积极投入极权主义怀抱的合作者,开始否定自己的合作者身份,而单纯强调自己是一个受害者。“这让我们不得不三思。他们怎么会如此健忘?忘记了自己的罪,忘记了那些被压迫被边缘化的人承受的痛苦,甚至忘记了他们当年在同谋时感受到的‘快乐’时光?罪恶的快乐,快乐的罪恶?对于那些新老投机分子来说,要承认这种暧昧的快乐非常困难。”(《论小丑》,第127页)
我们的快乐里有多少罪恶?我们的罪恶里又有多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