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双重思想”

奥威尔《1984》的主题之一是：极权主义统治建立在对事实和真相的篡改和遗忘之上。更有甚者，它还表明：真正彻底的遗忘和记忆重塑，不仅要忘掉该忘的东西，而且还要忘掉你的遗忘，忘掉你对历史证据的篡改。过去不但被抹掉、篡改，而且这种抹掉、篡改行为本身也被抹掉、被遗忘。用温斯顿的话说，“当然，过去遭到篡改，我是知道的，但我永远无法加以证明，哪怕在我进行篡改伪造的时候。这种事情做了以后，什么证据都不遗留。” [1] 于是，“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了。过去给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遗忘了，谎言便变成了真话。” [2] 也就是说，集权世界中的人「不仅必须适时调整自己的信仰，而且必须精于遗忘艺术。他必须忘记自己一直在不断调整自己的信仰」。 [3] 这就好比社会所有成员都在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自欺欺人——他们进行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自欺欺人之举。所谓「有意识地进入无意识，之后又并未意识到你刚才完成的催眠。」 [4]

这样一种绝妙透顶的境界被称为「双重思想」，它已经成为极权统治下人的终极精神状态。「双重思想意味着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同时保持并且接受两种矛盾的认知的能力。」 [5] 一方面，人们知道自己的记忆按照「老大哥」的要求应该向什么方向改变。这个过程是自觉的，有意识的；但另一方面，如果总是记得自己的篡改行为，就无法达到「老大哥」所要求的思想控制的最高境界：忘掉自己的篡改行为，相信现实并没有被篡改，或者，相信篡改后的现实才是唯一的现实。否则的话，就会有弄虚作假的感觉。做贼者只有忘记自己的偷盗行为，才能够不再有犯罪感。同样道理，篡改历史者只有不再记得有过篡改，才不会因弄虚作假而留下心里阴影。这样就能达到自觉欺骗和诚实正派的完美统一，实现「既要利用自觉欺骗，而同时又保持完全诚实的目标坚定性。」 [6] 如果因篡改而失去了「诚实感」，就会心虚，就会犹豫或怀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从而失去「革命」目标的坚定性。使用「双重思想」的同时也必须运用「双重思想」把「双重思想」这个词也「双重」掉，「因为你使用（双重思想）这个字眼就是承认你在篡改现实；再来一下双重思想，你就擦掉了这个认识。」 [7] 双重思想的最高境界，就是对双重思想来一次双重思想。

在这个意义上，极权主义者绝对是唯心论者而不是唯物论者，他们认为现实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奥勃良曾经对温斯顿说，「温斯顿，只有经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现实。你以为现实是某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认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 [8] 头脑决定现实，正确的头脑（所谓「经过训练的头脑」）决定正确的现实。更准确地说，「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因为党的头脑不会犯错误，「除了通过党的眼睛，是没有办法看到现实的。」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