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回答向征的九个问题
(2008-08-25 21:4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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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回答向征的九个问题
1.向征:您读过洛特雷阿蒙的作品吗?
树才:当然读过!不光读过,还写过书评。法文原诗,倒读得不多。读得更多也更认真的,还是车槿山的汉语译诗。我认为译得很好,于是为报纸前后写了二篇书评。好的译诗,理应让更多的人知道。
2.向征:纪德曾预言,“他(洛特雷阿蒙)在19世纪全然没有影响,但他和兰波一起,也许还超过兰波,却成为明日文学的大师。”兰波在中国的译介较早,而且影响也相当广泛,洛特雷阿蒙的情况却相反,您怎么看?您觉得洛特雷阿蒙是否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天才?
树才:预言归预言,人们最终还是屈从于现实。现实本身有一种迫使人屈从的力量。我感觉纪德的这句预言不是太准。当然,预言总是有的准,有的不太准,有的一点也不准(那就可以叫“胡言”了,但有些胡言以有趣和富于想象力吸引人)。说到底,预言只是一种感觉,说得更好听点,一种更渴望具有时空穿透力的直觉。但纪德的这句预言,确实让我觉出他对洛特雷阿蒙的赞赏之情。瞧,他是把洛特雷阿蒙同兰波搁在一起“预言”的,甚至说“也许还超过兰波”。但现实情况是,不光在法国,在中国也一样,兰波已然成为“明日文学的大师”,甚至已被赋予了某种永恒性!而洛特雷阿蒙呢,他在法国的影响如何,我无力评判,但在中国,他是无法与“兰波”这个轰响着的大名相比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译介的迟或早?不尽然。是因为译诗的质量?更不是。凭我对洛特雷阿蒙的阅读,我并不认为兰波比洛特雷阿蒙更激烈凶猛或更富于独创。我私下判断,这是文学阐释和阅读接受的一个秘密,是时间在一个民族文化或一种语言文学里打下的一个死结。于是,我们也就无力去破它,不便去解它了。“不成熟的天才?”但天才总是不成熟的。“成熟的”天才还称得上天才吗?我认为就称不上了!那叫瓜熟蒂落,那叫名至实归。也许可以这么来表达我的看法:如果文学上有天才,那么,洛特雷阿蒙必是其中一个。但我的另一个看法是:“天才”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人们用它来形容“在他们的理解力的极限之外的人类的才华迸发”。
3.向征:我国现存的译介作品大多是一些“大师”的作品,翻译者往往总是在译已经成为传统的东西,我们对边缘化的,或者对正在发生的诗人及其作品无从了解。在我此次调研中,500多学生里只有5个听说过,或者读过洛特雷阿蒙,而法国《文学》杂志给读者列出的书目中(此书有中文译本),《马尔多罗之歌》位居第19,您怎么看?
树才:译者大多吃“大师”,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合乎情理的。历来如此。中外皆同。因为译如同写,是生产文本的过程,而生产文本又是为了销售文本。文学文本自有它的产、供、销这么一个系统,否则文学就养不活人。“大师”的作品或者“已经成为传统的东西”,意味着在原文语境里已经广受欢迎,已经拥有所谓的读者群,一旦翻译成汉语,当然有“势”可仗!而这是天然的“优势”,译者岂能弃而不“仗”!话说回来,一个好的译者是有自己的“眼力”的,而且敢于动用自己的“眼力”去选择作品。翻译的背后总是隐藏着译者的主动“选择”。真正出色的翻译同译者的热爱、判断和全身心投入有关。但是,好的作者是稀少的,好的作品是稀少的,好的译者则更稀少!洛特雷阿蒙其实在中国遇到了好译者,这是洛特雷阿蒙的幸运。这个好译者就是车槿山。但车槿山只能负责把作品译好,却管不了图书发行或阅读接受的事情!那是出版社该做的事情,那是中国文学界该做的事情!但实际上,这些事情都没做好。原因很复杂,涉及到很多方面。据我所知,《马尔多罗之歌》的汉译本,在中国也就印行了数千册,而且还不见得都售出去了。当然,得知“500多学生里只有5个听说过,或者读过洛特雷阿蒙”这个调查结果,我还是挺吃惊。我不禁为洛特雷阿蒙生出一丝不平之气来,我也为中国学生对法国文学的这种无知感到一缕悲哀:连洛特雷阿蒙都不知道,你还怎么去把握法国现代诗骨子里的那份狂怒、不安和冲撞?你还怎么去理解那些“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创作渊源?
4.向征:从五四时期至今,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国外现代文学作品译介到中国,并对中国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但这是否就是“买办主义诗歌、模仿西方、拾古人牙慧”的根源?您认为当代中国诗坛如何看待学习和借鉴的问题?您认为写作需要公约吗?
树才:“买办主义诗歌、模仿西方、拾古人牙慧”,我把这三个词组看作是三顶毫无用处的破帽子。破帽子只能试图掩盖什么,实际上却暴露了一种封闭的、唯我的心态。其实,诗歌也好,文学也好,思想也好,都诞生在同一个创造力的天空之下,“东方”和“西方”,只是为了描述它们在地理方位和思维特征上的某些区别,但它们自古以来都是相沟通的!“模仿”,这是一个中性词,人们的创造活动离不开最初的模仿。当然,模仿是为了创造出自己的东西。“古人”,这是一笔财富,没有那些“古人”,我们这些“今人”又从何而来?理解古人,是今人生存的一门必修课。实际上,一旦被翻译,诗歌是语言这道篱笆墙想拦也拦不住的。还有,翻译对中国诗坛确实产生了巨大影响,但诗歌的“汉语主体”仍在,仍然扎根于汉字的古老传统,仍然深潜于汉诗的灵性之中。一切影响都是“外来的”影响,从根本上来说,这种影响是启示性的,而不是决定性的。一切影响都必须被“汉语主体”所消化,所吸纳,从而内在化为变化的动力。这就是为什么,诗歌、文学、思想,一旦结晶成作品,它们就属于全世界,属于整个人类。当代中国诗坛必须更自信地“打开”自己,让能吹进来的外国诗歌之风都吹进来。学习不是耻辱,借鉴不是耻辱,无所创造才是诗歌的耻辱!学习和借鉴,正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创造。诗人并非生而知之,诗歌更不是随便涂抹几笔的事情,所以,没有比学习和借鉴更自然的事情了!它们本来就是诗歌创造的题中应有之义。至于如何学习和借鉴,那当然要取决于每一个诗人,取决于每一个诗人的口味和消化力。对一个中国诗人来说,开放的心态是极其重要的。开放是为了打开视野,实现伽达默尔所构想的一次次“视界融合”。汉语诗歌自白话诗以来的现代敏感和语言活力,都是在“开放”的背景下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写作只需要对写作的激情和才华,别的都是赘物。
5.向征:作为学者、诗人、翻译家,您参加编译了不少诗歌选集。您认为出版社编选出版国外诗歌的标准是什么?您指出,“文化意义在经济重要性的压迫之下正在萎缩、干枯”,也体现在诗歌出版业吗?
树才:“文化意义在经济重要性的压迫之下正在萎缩、干枯”,这曾经是我的一份担心。不幸的是,这份担心如今几乎已成为现实。经济可喜,人文堪忧。但有什么办法呢!负有文化责任的各级出版社,都是国有的,都是凭书号出书,同时又都是唯“经济效益”为重!我曾在国有公司干过几年,我认为现在的一个个出版社纯粹就是一家家公司,比“唯利是图”还唯利是图!因为书号可以变相买卖。现在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诗歌出版业”。诗歌不是靠出版社在出版,而是靠诗人自己,当然他们中少数几位也能幸运地得到这样或那样的经济资助。出版社的逻辑很简单:出书必须盈利,出诗集会亏本,亏本的买卖谁做?你瞧,多振振有辞!出诗集会亏本,出版社就是这么认定的。这种认定源自这么一种不必回避的进程:诗歌和诗人正在逐年被边缘化或自我边缘化。也许,一切精神活动方面的努力都遭受着这种压力。至于出版社编选出版国外诗歌的标准,据我所知,因出版社而异,但大多是委托编选者来确定“标准”,所以肯定是一种临时的、权宜之计的标准。现在,连出版的愿望都没有了,也就谈不上什么标准。
6.向征:据您所知,哪些法国诗人有中文版诗歌全集?
树才:这个,我知道得还真不多。由于手头缺少资料,不敢贸然回答。雨果、波德莱尔,应该有。兰波、马拉美,似乎也见到过。但是,一些作品光是被翻译了,恐怕还不行,还得看译得怎么样,接受得怎么样。
7.向征:您认为中国当代诗人处在“不确定性、破碎、矛盾性、加速度、焦虑、甚至癫狂”的状态下吗?
树才:中国当代诗人的写作“症状”,肯定比“不确定性、破碎、矛盾性、加速度、焦虑、甚至癫狂”这些词所描述的,还要更多向、更复杂一些。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泛滥”的时期,但也不见得“成灾”。对诗歌来说,真正“成灾”的,是没有人有热情去写。现在的情形是,大家各写各的,谁也不服谁。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因为诗歌的价值主要是自由精神,是基于个性的顽强语言探索。在文学个性上,我主张多元。每一个诗人都应该无条件地去探求自己的语言个性,因为一个诗人只能忠实于自己的心灵、情感和渴望,如果他有自己的心灵、情感和渴望的话。
8.向征:您提出,“诗歌批评理应从阅读出发,在阅读中生发感受,在感受中深入文本结构,在对文本结构的洞悉基础上,去把握形式和心灵合为一体的诗人精神气质”, 您是否认为中国读者对现代性作品缺乏阅读上的准备?是否因此导致中国诗歌评论的先天不足?
树才:确实,我观察到中国的很多读者读现代诗时,还是凭借古体诗的教育印象。我们大、中、小学的诗歌教学课程中,虽然选了一些现代的自由体诗,但大多还是中国人引以为传统的文言格律体诗。连“写诗可以不押韵吗?”都还是一个问题,我又怎么能高估中国读者对现代诗的敏感程度呢?中国诗歌评论最大的先天不足,是不诚实。为什么不诚实?因为把评论只理解成为一种权力,于是评论文章中随处可见被权力腐败这条无形蛀虫啃咬过的残痕。中国诗歌评论只要还甘愿蜷缩在那舒服得可怕的“文学史情结”之窝中,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可言。作为救治“不诚实”之症的药方之一,我推荐了“阅读”。我天真地想,人们总不该不作“阅读”就妄加“捧”或“杀”吧。提倡阅读,其实就是提倡讲道理,因为“不诚实”的评论从来就不讲什么“道理”,而我相信诗歌自有诗歌的道理。不讲是不行的。不讲就连诗歌评论的起码资格都够不上。
9.向征:就您所知,中国当代有没有诗人受到了洛特雷阿蒙的影响?您认为洛特雷阿蒙和海子之间有相似之处吗?
树才:就我所知,没有。或者还没有。也许现在还看不出来。至少我没看出什么苗头。我认为,洛特雷阿蒙和海子之间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除非把“死得早”列为一条,但洛特雷阿蒙是病死,海子是卧轨自杀。我还认为,海子对洛特雷阿蒙可能知之不多,因为1989年之前车槿山的译文还没有在中国出版。我可以肯定的是,海子一直极为欣赏兰波,还有梵高,自杀前夕则钟情于荷尔德林。他为兰波和梵高都写过诗,可资证明。
向征,目前在法国高等师范学院读博士,论文题目是关于洛特雷阿蒙的。就洛特雷阿蒙和中国诗歌,他来信向我提出了以上问题。祝他的论文早日完成。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话说回来,做轻而易举的事情,也就毫无价值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