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安:翻译家中的作家
翻译家,作家,人们常常觉得他们是两类人,于是大多不习惯把他们搁到一起来谈。人们大约是这么想的:翻译家“翻译”别人的作品,作家“写作”自己的作品,这本来就是两回事嘛。但我的看法不同。我不觉得“翻译家”和“作家”是两类人,相反,我越来越相信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就文学而言,翻译正是一种特殊的“写作”。
最近,我读了郭宏安先生的随笔集《写作的幸福》,一边读,一边我就在想,他就是作家意义上的一位翻译家。他凭借直接的写作来体味文字的运用之妙,凭借读者的细心来辨认文学作品的风格构成,又凭借批评家的洞察力来判断一部作品的价值,积几十年实践之功,最终在法国文学翻译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如果说阿兰是在写作“漫谈”的过程中找到了“写作的幸福”,那么我也真切地感到,他是在翻译《恶之花》、《局外人》、《红与黑》和《墓中回忆录》等法国文学精品的过程中,体验到了“翻译的幸福”。这些译作有力地回应着原文的文学品质,还直接“刺激”着用汉语写作的中国作家们的创造神经。
文学翻译之难,根子仍是文学之难。如果是非“文学”的一个句子,译者凭借良好的外文水平,只要能理解原文的意思,把它译得“正确、通顺”,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别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然而,如果是一部文学作品中的一个句子,那么,译者仅仅满足于把它的意思译得“正确、通顺”,恐怕离“文学”就相当远了。可见,一部作品之所以是文学作品,因为它具有某种文学的意义,而这种意义也许可以用“文学性”来概括。
郭宏安先生正是从“文学性”着眼,来体认文学翻译的本质的。在《自设藩篱,循迹而行》一文中,他落笔直率:“文学性者,风格之谓也。”而所谓“风格”,在他看来,也并非什么神秘的玄虚之物,它尽管“微妙而又模糊”,但“至少是可以感觉到的”,更具体一点讲,便是原文作者在语言表达时的句式、篇章结构、色彩和“口吻”等。当然,风格指向整体,类似于某种生命气息,回荡在整部作品的脏腑之间。为此,郭宏安先生提出:“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是传达出原作的风格”。
这就非常清楚了,文学翻译者面对的最大困难便是:如何“传达出原作的风格”
?郭宏安先生的翻译实践自始至终围绕着这个问题。出于批评家的眼力和作家的敏感性,郭宏安先生对翻译对象从一开始就能做出决断:翻译谁?翻译哪些作品?单从七卷本的《郭宏安译文集》来看,我就觉得,他的翻译选择是敢于“啃”法国现代文学作品中的精粹部分,即“硬骨头”部分。限于篇幅,我只能谈一下《恶之花》和《局外人》。
翻译《恶之花》之前,郭宏安先生已经对波德莱尔的整个美学思想作了一番研究。这么一个划时代的大诗人,大批评家,单凭热情,光有勇气,那是远远不够的。动笔之前,细细研究,用心品味,这倒不失为一条路径。翻开《恶之花》(插图本),首先便是一篇长文《论[恶之花]》,洋洋十四万言,把波德莱尔的家族、身世,他的成长、性情,他的创作、心理,他所处的时代、氛围,一一加以分析、探讨。而100首译诗,则以“贴近”之法译出。跟钱春绮先生的译本相比,我觉得更趋简洁,少了一份绮丽,多了一份透明。
时人译诗,多在词汇上用力,以词汇的华丽、铺张、修饰为美,其实这是对诗的误解。波德莱尔竭力追求美,但同时也极其看重真,他的笔触直指“腐尸”、“骷髅农夫”、“醉酒的拾破烂者”。当然,他并非以这些描写对象为美,而是从中发掘象征的力量,使之上升到精神的澄明之美。所以,译他的诗,跟随其节奏,保留其意象,体味其用意,把握其象征,才是最重要的。在《跋》中,郭宏安先生总结道:“……原诗是十二音节的亚历山大体,译诗便出以十二个汉字,原诗为十音节诗,译诗便出以十个字。韵式亦与原诗一致,如交韵、随韵、抱韵等”。尽管如此,他坦言:“我的译诗也只能是力求在形式上与原诗一致”。这是实话。就诗而言,形式直接诉诸眼睛、耳朵和心灵,但又隐身于诗句本身的内在结构,它与字、词、句是一起生成的。译文既已打碎原文,希求与原文的形式完全一致,就几近虚妄。
从波德莱尔到加缪,时间已从十九世纪过渡到二十世纪,思潮也从象征主义演化为存在主义,身份则由诗人转移到小说家。加缪是一个自觉追求风格的作家,《局外人》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小说风格的最佳体现。郭宏安先生早在1985年就翻译出版了《加缪中短篇小说集》,我好像是第二年买到这本书的。小说集开篇便是《局外人》,我还记得,我刚读了第一小节就被吸引住了:“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一下子把我吸引住的,正是小说的行文风格:句子如此简短,叙述如此克制,几乎透着冷漠,一股荒诞的寒气直逼人心。
后来,我读到了《局外人》的法文原文,读后的惊讶是巨大的:译作与原作在风格上竟能“呼应”得这么接近!这几乎是一种奇迹。郭宏安这个名字,从此就被我记在心里了。可能是我偏爱加缪的作品,我认为汉译《局外人》可以被视作一种定译,因为在汉语发生大的变化之前,我相信没有谁能在风格的传达上超越它。“风格”的传达,也许是一种悖论,像《局外人》,汉译的风格几乎就是原文的风格,这种传达几乎就是“不传达”。但这也恰恰说明翻译家的“语言转换”之苦,之难。确实,文学翻译在“语言转换”的意义上是一种创造,但是,这种创造显然不是“原创”意义上的,而是“中介”意义上的。翻译之前,先有原文,这一点不是译者想忽略就能忽略的。
以“风格”对“风格”,还“文学”以“文学”,这就是郭宏安先生的文学翻译所抵达的。当然,不同的作家风格不同。于是,我们在《红与黑》中读到了斯丹达尔的冷静和准确,在《墓中回忆录》中读到了夏多布里昂的激情和夸张,在《批评意识》中读到了批评家布莱的明晰和深度……可以说,是写作、批评和研究这三股力量拧在一起,最终成就了郭宏安先生的译文品质。
写作依赖于一笔一划的书写,而翻译更像是一种双重的书写,因为原文已经被“写出过”,翻译只能通过“语言的转换”,将原文以另一种语言的面目“重新写出”。写作与翻译,就这样在“书写”的意义上构成了“同质”的关系。我敢于这么断言:一个卓有成就的翻译家身上,一定内含着一位或隐或现的作家,或者说,成就一位翻译家跟成就一位作家一样难。
另补:郭宏安先生是我的恩师。幸赖先生的厚爱、宽容和激励,今年上半年我终于顺利地完成了我的博士论文写作。论文题为:《论译诗》--以《米拉波桥》为例。不过,这篇评介文章是在2003年写的。我现在认为,郭宏安先生是“写、译、评”集于一身的作家,也是在法国文学翻译上取得了最突出成就的译家之一。此外,他的随笔雅洁,流畅,将感性的生动与思考的深入融于一体,读来令人愉悦。2008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