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的诞生

    一首诗是怎么诞生的？这得问那首诗才好，如果它有嘴可以回答的话。

    记得有那么一句话，说“不是诗人写诗，而是诗写诗人”。这句话的意思大约是，语言在具体运用语言的人手中常常是自主的，而不是被动的；诗人既不得不信赖语言，但又得体察语言内所发生的奇迹。所以，一首诗写好了，别人夸奖，诗人自己却未必能说清“它是怎么诞生的”。这就是语言的神秘（神秘就是魅力），但语言的神秘落实到一首诗里，是可以体悟的，因为诗意就留存在诗人的心灵和语言的材料互相磨擦所择定的形象、语气、语调、语势乃至整体结构之中。体悟的途径是读，用心读，反复读。你爱一首诗，你用心读，读着读着，有时你会恍然大悟，觉得明白了它的力量是“怎么形成的”，仿佛冥冥之中有谁指点。当然，我这么说有点玄。但这是我的切身体验。这种体验表明，一首好诗其实用不着诗人自己来作解释，读者才有真正的发言权。

    这么一说，我觉得放松多了。下面我就放胆来谈一谈我是怎么写下《冷，但是很干净》这首诗的。愿读者朋友只是把我的所说当作一种说法，你们完全可以信赖你们自己的阅读。

    先说“冷，但是很干净”这一句，它在《冷，但是很干净》这首诗里重复了四次，加上题目那次是五次。我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骗稿费（我从不敢指望以稿费谋生）。这首诗好像就源于这句话。“……，但……”，这是一个常用而迷人的句式，前半句指认事实，后半句借了“但”字的胆，巧妙地加以转折，把个人的、内心的、体验性的东西亮出来。这样既有客观事实的彼岸，又摆上内心体验的此岸，一条河就流动起来了。我于是常常在心里回味、捉摸这个句式，甚至有意无意地运用它。直到1997年1月1日——这首诗的诞生日，我终于为这个句式找到了一次真正的机会。所以我说，这首诗是受了这个句子的点拨，生发开去，结合外部情景和内心所感，蔓延而成。

    1997年1月1日，那一天还真是个下雪天。我这个人本来喜欢憋在屋子里，但雪下得那么壮阔，那么漂亮，我便提着双脚出门，看雪景去了。说是看雪景，其实是看雪中世界雪中人。当然，我看雪景时的心理和视角也非常重要。我用八句，四段，来记录这“雪中世界雪中人”，中间用体验到的“冷，但是很干净”一句，将它们隔开。

     “雪片沾白了睫毛”，是说雪片像天使一样知人善解，居然停落到我的睫毛上，专门来问候眼睛似的，睫毛的黑也被染白。“陌生人打起了招呼”，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互相打招呼的是不是真是陌生人，但我偏要这么写；为什么？我是真心希望陌生人之间能互相打打招呼，下雪天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喜气洋洋，彼此好像比往日友好亲切多了，所以这个句子里有我对善的期待。“路边的人们还站着等什么/他们的双脚来回倒腾”，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我这样，集中精气神看雪景，他们有的站着等公交车，有的说不定正在为一次重大约会的可能迟到而焦急……我这是替他们焦急，替他们遗憾呢！他们怎么就不能为这难得的下雪天耽误一次俗事呢？“屋顶们挺开心/穿上了新衣裳”，反正我小时候过春节才有一件新棉袄穿，而且特意做得很宽大，得穿好几年呢，所以我猜光溜溜的屋顶穿上老天给的这么洁白的新衣裳，一定挺开心。“烟囱大口大口地喘气/模仿蹬三轮车的菜贩子”，“模仿”二字，把物的景象与人的状况串在一起，起一个比较的作用，此处我刻意不用“像”（像字用得太滥，已经不“像”了，所以能不用就不用）；“模仿”也更拟人，显出主动，还有一直做下去的动作的连续性。

    写诗不懂惜字，算是摸错了门。懂得惜字，才能简洁。大下雪天的，纷纷扬扬，满目是景，你从何处落笔？采撷哪些细节？……这些都得细琢磨。尤其是写下初稿后，要砍，要削，要捏……使一切都显出自然，随意，贴切，最好还要有口语的气息。口语目前成了时尚，正在泛滥，像决堤的洪水。用好口语其实很难，难在它必须不俗。诗不俗，须人不俗。百病可治，俗病难医。各门艺术，都是最怕俗。有人说“大俗就是大雅”，倒也成立，但你得知道，大俗已脱出俗了。

    这首小诗显得轻，亮，薄，有一种透明感，看上去只是一些有趣的细节……但我是用了好多心思，也搁进去了好多心思。外部景物，众目共睹，你用了心思，那景物才会像受了心的过滤，含了意味。记录也好，白描也好，反讽也好，调侃也好……这些都只是诗艺的一部分。要真正运用好它们，惟一妙法还是要用心。用心去写，才是捷径。艺术源于心灵的需要（这中间已包含智力的需要），也必诉诸心灵的回应。

    要我自己说，我觉得这首诗好在写得干净，写出了清新。很冷的天，心里很干净，因此看什么都觉出是景，写什么都心怀善意。更何况，那是新的一年的新的第一天，我心头的喜悦你们可想而知。所以，我在结尾处又强调了一次：“好像另一个世界诞生/冷，但是很干净”。所有的“另一个世界”，还不是都在这一个世界中？对我们所处的世界，对它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和美，我是怀着怎样的期待呵。

                                            2001．7．12

冷，但是很干净

下雪天走路

冷，但是很干净

雪片沾白了睫毛

陌生人打起了招呼

路边的人们还站着等什么

他们的双脚来回倒腾

下雪天逛小树林

冷，但是很干净

屋顶们挺开心

穿上了新衣裳

烟囱大口大口地喘气

模仿蹬三轮车的菜贩子

下雪天迎来新的一年

冷，但是很干净

好像另一个世界诞生

冷，但是很干净

19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