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能动菇
[听闻 梁禾 沐阳 有能动菇]
札记人:万冬青
内容:
(一)
到沐阳时,这个传闻对当地人来说早已不再稀奇,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那些会动的蘑菇,前一段时间特别多,现在少了,沫阳边郊的山林里还是能发现一些。据说这种蘑菇在沐阳出现并非第一次,大约在二十年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在刚发现的时候,当地很多人都涌上山头,争采这些奇怪的蘑菇,觉得这东西可能能治百病,或者长生不老什么的。只是这些蘑菇带回来以后,几个时辰就化了,化成一滩鼻涕样。
中间也有胆大的人吃过这些蘑菇,说不出味道,大约像是炖烂而没加调味的肉皮,微带点脚臭的气味。倒是后来有人担心这东西是否有毒,只是都没有发现异常,慢慢的这个事就在这里见怪不怪了。现在大概就有些孩童还会在那边当玩具耍,也只能在那林里,带出来就不会动了。
专门跑到告示墙,看看有没有当地衙门关于这次事件的公告。有,但没什么价值,就是一些抚民的话,说当地出现的这些怪蘑菇没什么好奇怪的,没什么药用价值,也没毒,让占卜师卦了也非不吉之象等等类似的话。告示墙也贴了几张通缉告示,还有一张寻人启事,提到这张寻人启事是因为上面画的画像,画的是一个最近失踪的医师,不知道是哪个未成器的画师画的,把那脸画歪了,不过特征的描述还是很到位,在右脸用笔墨点上一点,然后笔一勾,应该是指黑痣上的一撮毛,甚是好笑。因为是最近失踪的,还是留意了一下,但想应该没什么关系,一眼扫过就走了。
我进入山林里,找到一个看山的老人,听我说是来找这些奇怪蘑菇的人,有点笑话我这个外地人,他告诉我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但还是有,说他刚才还见到一个,也很愿意带我去找找看,便跟着他走。
在一块空旷的石草地,老人家开始左右看起来,
“找这些东西,沿这些丝线去就可以。”
他指给我看那些他说的“丝线”,像是一些类似软体虫爬过的痕迹,在阳光下有反光,看上就像是丝线一般,经由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身边果然有很多类似的“丝线”,但没看到会动的东西。
“很多丝线啊,但是怎么看不到那蘑菇呢?”
“是的,这里前一段时间有很多,被人拾了去,或者爬走了。现在看不大到了。有的,有的,我帮你找找看。”
老人家沿着这些左看右看的,我也在一边左看右看的。
不一会,他便唤我过去,我看到了这个传闻的主角,会动的蘑菇。
一眼看去,就是一个蘑菇,无毒素淡的颜色,大约一指长,半指菌帽,半指菌杆,最下边不断蠕动,向前行。
没等我想看仔细些,看林老人家便将它拾起来,丢在一边,那个蘑菇像虫子一般扭动身子,好不容易站立起来。开始慢慢的在原地转圈子,像是找不到方向了。转不停。
“哈哈,找不到点了,不一会就死了啊。”
老人家说完这句,又将它拾起来,放回刚才拿起的位置,压上丝线,那蘑菇依然小小转了几次,停下来,又往开始的方向爬过去。
我蹲下身去,拾起来近看,触感与模样和蘑菇一模一样。我拿起时,那东西便一动不动的,就是一个蘑菇。我再将它放下,它开始转起来。
“得压着丝线,不然一会就死了,呵呵,奇怪的东西。”
“这东西出现多久了?”我又将“蘑菇”挪到丝线上,它像是在找位置,动了几下,又开始往那个方向爬。
“半个多……快个把月了,有天我起来就看到这奇怪的东西,后来有很多人来抢,抢了几天没人要了,现在也越来越少了。”
“哦……除了这个,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奇怪的事?”
“哎?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问问。怎么了?”
老人家有些严肃起来:“是一种声音,你不能进去,进去就对着你叫。不能进去,不能进去,会死人的!”
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声音?”
“从这些东西出现开始,这里老是有些奇怪的声音,我一辈子就在这山里,这些东西在这里出现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有过,二十来年了,这声音我一直记得,呜呼~呜呼~~”他大概的学着他听到的声音,“一般的时间都听不到,进去就有了,谁进去都能听到,呜呼~呜呼~~,我跟他们讲,老早以前死了人那次,也是一样的声音!大家听了我说的都吓跑了。”
“进去?死了人?”
“呶,就是往林子一直走进去,走的深了,就能听到。”老人用嘴撅了个方向。“也就是二十来年前,也是这样的事,有个胆子大的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到了这些蘑菇和声音没有的时候,大家才在里面找到那人的尸体。惨哪,惨哪。”
我也往那边看去,本来感觉没什么,现在被他一说,有点毛毛的。
“哦,还有奇怪的,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他又转了表情,放松下来。
“我们?”我对他这句话的这个词感兴趣。
“你们不奇怪吗?为这东西老远跑这里来。又不是小鬼头好玩。哈哈。”他开始笑起来,把我当一个好奇的小孩子。“是不是也想长生不老啊?哈哈……”
我也应着笑:“呵呵,是啊是啊。”
我在想,会不会是冬青居的人,难不成有两份一样的消息,一人一份,然后跑一起来了,那会是谁这么倒霉,二哥?纱姐?还是六哥?“老先生,我想问……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外地人来看这个吧?”
“哦,是的。”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个人像是比你还小,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长的很标致。我没跟他说过话,板着脸不说话的。我看到过两次,都在蹲着看这些东西,他看到我就站起来看我,也不跟我说话,我想问的,每次没开口就走了。”
“嗯,他这个人也算是奇怪的事。”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他是外地人,难道沐阳的人你都认识吗?”我问。
“打扮啊,奇怪的衣裳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
“哦,这样啊。”十六七岁加奇怪的衣裳,看来不是冬青居的人,想多了。
“虽然我肯定他不是本地人,但是我总觉得这哪里见过,想不起来在哪里了,呵呵,好像做梦做到过。”老人在回忆着什么,“难道是……?不可能,不会的……他儿子……?”
我不知道老人在想些什么:“老人家想到什么了?”
他哈哈笑起来:“哈哈,我老糊涂,搞不清了,我总好像在什么时候看到过这孩子,做梦看到过,呵呵,做梦在我年轻的时候看到过,哈哈哈。”
那蘑菇虽然爬的不快,但在这会儿也已经爬出几米。不知目的,要去哪里。就那样一个频率向前爬。
心想是不是该带几个蘑菇回去,再想到这东西离开这里就化了,就罢了这心。
而老人家却在这个时候又开始叨咕起来:“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奇怪,几天前见那孩子时天色已将晚,为什么他还往山里走呢?”
我见他这样讲,心感也有些异样。随口而出:“他往哪去?”
“那边。”老人家指向那较远的方向,刚才撅嘴指的方向,奇怪声音的方向。
蘑菇爬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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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沿着这个方向,我越走越深,每走一段,我便俯身查看是否还有“丝线”,以确认自己的方向依然正确。沿途我也会零星看到几个会动的蘑菇,走到后来,几乎没有了,只有查看“丝线”来判断。本可以结束这次行程,或许是看山人说的那个少年让我增加了一些新的兴趣。而他最后跟我说的话,还是让我打算在天黑前离开。
“这地方晚上冷的很,越深处越是厉害,别说现在,就算是盛夏,里边的晚上都能找到冰棍子。我现在在想那个外地来的孩子,莫不是冻死在里边了吧,这几天没有再见到呢!”
太阳还没有下山的迹象。我也确认老人家并没有夸大其词,即便是被太阳照着,也有些凉意。
而真正让我洞察凉意的时间,是在经过了一片大叶枫树群之后,我总感觉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一直跟着我。潜意识里觉得会不会走着走着看到一具少年的尸体,而现在他的幽魂正在跟着我;或者我现在就是被他的魂魄推着走,去寻找他已被猛兽撕烂的躯干;再或者从冬青居开始,命理早有安排我于今日到这里来帮他收尸……想到背脊发凉,就想转念想些与此环境无关的事,只是马上又被带回这折磨人的情境了。
俯身看,连“丝线”也没有了。
绕回,找到还有“丝线”的地方,也是潦草的几根,看的仔细,还有些很淡的痕迹,应该是有些时间了的。
运气不错,刚好又有个“蘑菇”往我爬过来。
跟着吧,虽然有点慢。在天黑前不能看出什么名堂的话,我就回去了。小东西,看你的了 。
若真有心跟着,就知道这东西爬的是如此的慢!而且越来越慢,我明白这只是心理作用,但又感觉这么真实。无聊中我还给它起了名字。自它有了名字,我的感觉好了很多,就像多了个小伙伴。
“小牛,你能不能走快点!”中途想了想为什么会脱口叫它小牛,答案肯定和蜗牛脱不开关系。“小牛,你再这么慢,我可就不陪你走了啊!”
无论怎么催,小牛依然越来越慢。
缓慢的身后,是一条蔓延自远方的“丝线”。
这些“丝线”像是它们的命脉,或者是生命的轨迹,但明明是它们爬过之后才有的。原先并不存在,为什么离开这里它就再也找不到方向,甚至丢弃生命。
也就是说,这条生命的脉络本身存在着,无法,也不会改变,只是自己看不到,唯有走过了才能看清楚自己已经暴露的命向。
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太阳开始下山,现在不是凉,是冷。
万法师曾经跟我说:“如果你想要得到什么,就想着它,终会得到。”
想着就是想着,自我表面的强制掩盖是无效的。当我听到前面传来的奇怪的“呜呼~”声,表明了这一段路程,我一直在挂念着什么时候才会听到看山老人描述的声音。
坦白讲,那个老人家学的一点也不像。
这个声音冷不丁就出现了,是什么东西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像是猛兽欲要跃出擒食前的低吼,或像是某种涉死巨兽绝望的呻吟。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这个声音告诉我:
“停止前进!!!”
偌大的森林四通八达,我却感觉无路可走,我被这声音包围,渗透,那不是漫无目的飘扬而来的,明显带有威慑与针对性。鸟雀呢?虫蝇呢?这些声音去了哪里?森林仿佛静止了,空余我一人,或者是……全都隐藏暗处,等待观看一场猎杀的好戏。我想过退却,又深知猎杀的法则,在猎物逃跑的一刻,也是猎手开始追杀的一刻!对峙,却连对手是什么,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对,还有小牛。
小牛爬的太快了……
我几乎跟不上它,只因我寸步难行,我被这个声音彻底压制了。“呜呼~呜呼~~呜呼~~~”
我知道在不远处,那个东西在看着我,我看不到它,而它在盯着我!这种未知的恐怖将我彻底打造成一个猎物的角色,每一条神经在判断危险即将扑来的方向。再也感觉不到小牛是我的伙伴,它是一个诱饵,带我一步步靠近陷阱,完美捕杀!
我的每一个细微向前的动作,都会带来这个声音的情绪变化。我每跨出一步,那个声音就急促一些。
那边!前二十米处,我已经能够清楚的判断出声音的出处。目不转睛!
努力没有白费,那堆灌木的细微动静也已被我察觉!
动了一下,只一下。
又不动了,“呜呼”依旧,却如临近结尾的最后警告!
小牛不见了。
我面前两步是个石坎,一直专注于声音的方向居然没有察觉,向前俯身看去,小牛正在沿坎往下爬。那坎就像是一堵竖立的墙,改变不了小牛爬行的步频,往下,却如履平地,不快,也不慢。我看到它便又将目光投向那灌木丛,手按坎沿跳到坎下的一块小平地。
在我脚落地的一刻,那个声音消失了。我凝固了,原来……
原来寂静更令人恐惧。
静到我听不到任何风吹草叶的声音,我仿佛能听到小牛在我背后沿坎往下爬。太静了……是不是,猎杀即将开始。
我紧绷着身子,盯着那里,过了心里预期时间,却没等到心中写好的命运。
我俯身拣了个石子,丢向那个灌木丛。石子穿过一些树叶,然后是打到某条树枝的声音,然后是落地声,然后没有了。安静。
回头看小牛,它已经爬过这条坎,在我的左边,往我左边的方向继续爬。我往左前看去,在眼前石草障碍的背后,露出半个大大的……像是个大蘑菇,又像是个大肉球。抖一下,抖一下的。
走近去看,这个大“蘑菇”约大半人高,大如蚕匾,肌理接近皮肉,说像蘑菇是因为它的上半部分如蘑菇一样的菌帽,下边则是无数条细如发丝的菌丝,远看来整体还是一个大蘑菇的样子,那些细菌丝的落脚地,是一个个球状的小蘑菇。小牛也慢慢爬到,找到一条没有附着的菌丝,开始原地转起来,菌杆逐渐入地,只留一个小球在外,圆满融入大家庭,便不再动了。大蘑菇的菌帽时不时的抖动,让这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活物。
这个大蘑菇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再回头看那灌木丛,依然没有动静。
留意到大蘑菇的左前,有一个似乎是人为搭起的简单草棚盖,我再次回头确认了那个灌木丛没有动静,慢慢走近那个小草棚,似乎草棚搭在石坎的凹陷位置,逐渐看到地上一大摊篝火的遗留,以及地上被踩烂的杂草。必定是有谁在此待了很久,是那个少年?那么,那个灌木丛中……我又回头看那边,没有动静。走到草棚的正面,看到全部,这是一个大约三人深的凹陷,常行的地面已经被踩实了。在最里面的角落,塞满了杂枝败叶,大大的一堆,让这个巢穴看上去有点温度,只是有点多了,多到像是在里面塞了一个人。想必是到了晚上,这鬼地方肯定冷的可以。
大蘑菇还在那里抖,好像抖的更频繁了,巨大的若有些透感的菌帽由里至外,透出一丝火烧般的红色。
我想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怪兽,那个少年也没有死。他就在那个灌木丛里,手上拿着一种奇怪的吹乐器,企图赶走所有靠近蘑菇的人,我想一定是这样。他现在正看着我,虽然我不知道他和这个蘑菇有什么关系,以及这个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经我梳理的所有线索告诉我,如果我企图动这个蘑菇,那么这个灌木丛中就会有一个人跳出来,或许手上还拿着一柄柴刀,这个奇怪的蘑菇一定有其中的奥秘,所以他不会想让任何人知道这里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于是他也不会只是胁迫我离开,他会取我性命!
无论如何,我想证明我的猜测,走开草棚,向蘑菇走去。虚看蘑菇,眼神专注灌木丛。
只是没走两步,我的身后传来“哗啦”的一声,是那草棚里面传来的!
那大大的一堆杂枝败草!像是有人从里面钻出来。屏住呼吸,看着草棚,再没有动静,也没人出来。
声音将我拉回草棚,在最里边,摊倒的杂碎枝叶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身上结实的绑满了藤条。刚才还在想这堆枝叶下足已藏人,没想到真的有一个。那人像是睡着了,或者死了,不发出一点动静。头朝外侧倒在那里。
一步一看的走到那人身边,一个大约四十上下的男子,脸上一粒黄豆大小的黑痣,痣上长出一撮毛。
那张寻人启事……我误会了那画师,那张画像画的太传神了。
没细看那启事上写的内容,只模糊记得这个人是个医师。将指凑到他鼻前,有呼吸,不知道是虚弱还是吃了什么东西而奢睡中。那些藤条扎绑的很紧,在手腕部位的血淤来看,这个人已被绑了很长时间。嘴里塞了块破布,已经湿透了,不晓得塞了多久。布条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看他衣服的下衣襟,果然被撕掉了一块。
我轻轻的摇他,没什么反应,略重一点,看他眉心小小的动了一下,像是已经感觉到有人动他的样子,继续,他的头开始微向下扭。我想他快被我弄醒了,而我却感觉到背后有一丝凉意袭来,心中一惊,猛的转头看……
……
(三)
我想我吃了一蒙棍。
从我醒来以前,到我前面描述到的最后动作,中间部分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后脑疼痛,睁开眼。天早已黑了。一堆篝火已烧掉不少柴火,旁边,是一个身着怪异的少年,大约十六七岁,衣服不像是什么民族服饰,应该是自己动手做的,看似只是用一块灰蓝布料简单的包裹,却能在许多细节的地方看到精心裁剪的痕迹。他手拿一根枝条在火间轻轻的来回拨动,火焰被撩得时平时旺,恍惚的火光丝毫没有影响少年冷漠而俊朗的脸,没有表情。
我想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被藤条绑的跟粽子似的。费了好大的劲坐起身来,在我旁边,那个有痣男人靠在另一边,已经醒来,两眼茫然。眼神不知道散在哪里,愣愣的发呆。他比我多一点待遇,嘴里多了一块布条。想必这个比我更倒霉的人在一开始也有我这样的遭遇,之后或许他比我多做了点不该做的事,比如歇斯底里的叫骂。无论如何,在这个少年不开口以前,我会保持沉默,我得先多了解一点,不然就算是装哑巴,也比整天塞块破布在嘴里好受些。
撩火的树枝已被烧去一大截,少年将它丢到火里。
大森林,一堆星火,三个人。都不说话。一个说不出,一个不敢说,还有一个不说。
安安静静的,只听到篝火烧柴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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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又强制自己不说的感受其实挺难受的,中途我有想过是不是让那少年给我一块布条帮我堵住嘴算了,可以断了想法,无需在此揣测了。我还想到如果现在在这里的不是我,是七哥的话,那么他也不会怎么在意吧,反正他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最后还是最有权力说话的开了口,那个少年看着跳跃的火焰,念了一句:
“运气不错。”
我不知道他说的运气不错是什么意思,目前对于他来说,在他的巢穴多绑了一个人,他说运气不错是什么意思?他想拿我们做什么?我想不出这话的意思,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
“其实对我来说,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完他扭头看我。
从我的脚底生出一股寒气,唰的扫过我的背脊,在后颈消失,猛的打了一个寒颤。不是因为这句话的意思,而是这个少年说话语气带给我的感觉,完全不适合他的年纪。我开始恐惧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也不像是个少年该有的眼神。
我的双手在背后摸索藤条,轻摆身体来掩盖这个企图寻找解脱办法的动作。少年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我想这也是在我身边的这位有痣大叔绝望眼神的来源。即使是少年这么近的盯着我,在我的背后,我的双手和藤条,正在上演着一出令人窒息的戏剧,一出临亡生命在最后时刻竭力探求生天的好戏。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只知道随时都有可能。
“别动了。”他轻轻的说了一句。简单而有效。
该死!好戏悲剧收场。
“三更之后,你再动吧。”这天煞的难闻的语气!
关键是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三更之后,你再动吧。”什么意思?是说三更之前动手?之后我不会动了,他在嘲笑我吗?还是说三更之后动手,那样我就自然动了!?干嘛还要有三更这个概念?三更怎么了?其实分析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和有痣大叔就是砧板上的两个粽子,我想要是结果无法改变的话,我强烈要求自己先走一步。我没兴趣在这件事情上看一遍别人的演示。
少年继续用那老道的语气说:“要是刚才那一棍子没敲准,你还有点反抗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我笑了笑,没有作声。心想:“真那样倒也好的,不过,我真还有反抗的话,谁先放倒谁都还说不准呢!”
少年继续说:“若不是我哥,你也会没命。”
他哥?在哪?不会是我身边的有痣大叔吧,他爸还差不多,绑成个粽子还被封了嘴。会想到大叔,只因为我一直以为这里只有三个人。我还是扭头看了一眼大叔,一脸的茫然,眼光是散的,不晓得在看哪里,一言不发的,当然,他想说也说不了,我的意思是,其实他一点没有想说话的意思。那么他说的哥现在去哪里了,现在在干什么,因为他的什么原因,我能多活一会儿。
“你哥呢?我倒是想谢谢他,可以让我多活一会儿。”我终于开口了,语气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很淡定。
“哈哈,我都说了你运气不错,这么年轻,日子还长呢。”少年的脸上露出了欺负过人以后的快乐,并用长辈的语气教导我一般。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过什么杀一个两个一样吗?”我有点混乱。他虽然说了也有不少句,但是我一点没搞清楚他说的杀一个两个又不杀什么的逻辑关系。
“是的。”
“你刚才说我什么日子还长?是说你不会杀我,是吗?”我想先确认他这句话的意思。
“是的。”
听到这两个字,我想我塌实了很多,但还有很多问题,继续问他:“以你这么说,现在我可以活着,你会杀了我身边这位大叔,是吧?”问完着句,我想我的下一个问题会是,“你为什么要杀他,却不杀我?”而他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又让我一怔。
“大叔?哈哈哈,我不会杀他,已经死了一个了。这里的人都会活着。”他笑的时候骄傲而诡异。
“什么意思?你已经杀过一个了?”
“是的。”
“在哪?他的尸体在哪?我怎么没看到?”其实我并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而不是别的,比如那个蘑菇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杀人等比较实质的问题。可当时我就是问了这一句,或许是我很难相信这个少年说的话,我需要一项一项的来确认和评估这个人说话的可信度。我心想这个少年可能会说,他的哥哥在哪个地方正在掩埋尸体。少年的哥哥也是我感觉迷惑的地方,为什么因为他,这个少年打消了杀掉我们的念头。而这个少年的每一次回答都出乎我的想法。
“就在这附近,不过,你当然看不到。”
“不是今天吧?已经埋了吗?”
“当然不是今天,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想后来会有人发现的,然后他的家人会埋了的。这个后来的事我不知道,我哥知道的。”
什么意思?又一次混乱,尽管我已经很努力的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的脑子迅速罗列出一些相关的信息,包括那个看山老人说过的话,是的,我清楚的记得那个看山老人说:“二十几年前,山里也出现这些蘑菇的时候,有个胆子大的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直到后来才在里面找到那人的尸体。惨哪,惨哪。”
我前后套用,整理出了几条吻合的信息:一,都是二十几年前;二,都是奇怪蘑菇出现的时间;三,都是死了人;四,这个少年给我的感觉根本不是一个少年,除了表面!
这个少年的外表隐藏了他的实际年龄!
我觉得这是这个晚上我最荒唐的想法。然而,每次想错的我,这一次却是对的,少年接下去的话语和动作帮我证实了,并且,又说出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的事。
“我哥肯定知道,是吧?哥?”他说哥的时候,看着有痣大叔!
我也看向有痣大叔,他的眼光是散的,不知道看哪里。但我突然对这个一直以为的倒霉鬼心存感激,这个看上去像是个活死人一般的人,在我被打晕的时间里,我丝毫没有知觉的那段时间里,在向他的弟弟乞求放过一个陌生的人。我说不出话,但相信我当时的眼光里全是感谢,无论这个人出于什么目的,他帮我逃过一劫!我在想当时他是怎么做的,不能说话,一定是在猛摇头……眼神里全是乞求。我的感激他一点也不在乎,一动不动的,从我醒来的时候开始,他一直保持静止。他为什么会被他的弟弟绑在这里?
我又转回看那少年,他多大了?二十几年前?怎么可能?
“你多大了?”我想这是问题的关键。
我的问题让他立即变的得意与失态,他在这一刻满脸幸福,像个女孩子般:
“你猜!”
“看不出来。”我无话可说。
“看不出来吧。”他得意的笑了,骄傲又摆显,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吹出来,再把手提到自己眼前,左右摆看,“三十八个年头了啊……”
我猜对了事实,却无法相信自己猜对的事实,呆在那里,看着这个不是少年的少年,他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外边的传闻是真的?这些蘑菇长生不老?但是别人也有吃了不是吗?为什么别人没有效果?不对!别人吃的是小蘑菇!在我们的附近!那个大蘑菇!
“习惯了……就不想再失去了……有一次做梦,自己突然老了,好恐怖!”他还在端详着自己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轻抚自己的脸,“真的好恐怖……真的那样,我就不活了!”
篝火映照下的这张我本觉得俊郎的少年脸庞,现在已变的如此狰狞……
“你怎么做到的?”我企图打断了他的自赏,“是外面的蘑菇吗?”
“是的”他轻轻的说,依然做着自己的矫情动作。直到他自己觉得好像意淫的差不多了,转过头来看着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是一种蘑菇吗?”
“肯定不是,不知是什么神物,不过我哥告诉我这叫太极菇,我也不晓得。真的很神奇,你看我就知道了。”
是的,这一点我无法否认。问:“这东西真的长生不老?”
“哪里有,很麻烦的。”
“怎么?”
“上二十年采的快用光了,这东西二十年长一次,又要来找。我哥说停用就要返岁的,说是哪天没得用了,几天后就变成该有的岁数。”他看了一眼他的哥哥,又抬起手来看,“要是没有这个,我现在也跟他差不多老了啊,那还怎么活哦,所以麻烦是麻烦点,但是值得的。”
“你也因为这个,在二十年前杀了人,是吗?”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余的,我已经基本确认了。
他的表情暗淡下来,有点不安,“我不是想杀他,我根本不想杀他!是他自己!我吓他他不走!偏要进来!他看到太极菇还想毁掉它!就因为好奇就想毁掉它!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后面的几句明显开始歇斯底里了。我想这已经成为他的阴霾,我看出他在二十年后依然在痛苦,他低下头,似乎在沉思,然后又冷冷的说,“第一次是最吓人的,然后就没事了……我现在可以了,我现在觉得杀人并没什么难。”
他低着的头轻轻的向我扭,到刚好能用眼睛瞄到我的时候停下:“你运气真好。”
他又有些生气起来,从身边拿起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个大葫芦,上面有很多小孔,有一些孔上插着些小竹管。这古怪的像是某种乐器的东西肯定就是那个声音的来源。他晃动着那东西向我咆哮:“大家都怕它!大家都怕它!为什么你还要进来!所以你死有余辜!!你跟那个人一样!是你们逼我的!!”
他扬着那东西看着我,扬着一会,又安静下来,放下那东西,看着有痣大叔,“你得谢谢我哥。”又转来看我,“不是我哥,我会杀了你的。”
是的,我确实心存感激。
既然他还是愿意听他哥的一些话的,但是为什么又这样将他绑在这里?还要堵住他嘴巴?
“你哥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少年(姑且我再这样称呼一次吧,下面我想还是叫他为大叔的弟弟比较适合)变的有点伤心,扭过头去看黑夜里,开始陷入回忆中:“哥哥对我很好……可是……他也有私心,他想独占太极菇!”接下去,我没有打断他,他自言自语,断断续续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哥告诉我有太极菇的,我和我哥一起来找的。他还告诉我怎么用那东西浸泡服用,就可以保存容颜,但是!他还说我们自己不要碰那东西,我装作无所谓,不对!我是真的想要自己无所谓!我听到他说我们自己不要碰!我就知道了……”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
“其实他就是想要自己用……我以为我的哥哥是最好的哥哥……从小就认为……但是他还是有私心,我很伤心……他从来不骗我,却为了这个骗我!我再也不想听他说太极菇的事,我无所谓,每次他又想再骗我,我就不想再听,我告诉他我知道了,我知道这是神奇的东西了,我们去采吧……”
“一路我在想,从小到大,大家夸的都是我长的标致,我哥长的丑,你看他的样子!他用太极菇有什么用?但是他又为什么这么自私,他就是知道我比他好看,他就是不平衡!所以他偏不愿意给我!他想自己年轻!看着我老去!!”
“我们终于找到了太极菇,我想哥哥如果真的喜欢弟弟的话,他不会怪我的……像现在这样,我找机会打晕了他,也像现在一样,我用声音吓跑别人……除了那个自寻死路的!!那年以后,我离开了我哥。”
我找不到什么来反驳他,或许是因为他的哥哥救了我,我自然的想要帮到我这身边目光呆滞的大叔,事实我更想听他自己解释一下,因为我听不出这段故事有什么问题。但是那块该死的破布!还有他根本不想解释的表情。或者说……其实事情就是这样,他无话可说。
“二十年了,又要采了。我们分开了二十年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真的很想他,天天想,天天想。来沐阳的时候,我也在想,我会不会在这次旅程里,在哪个地方会碰到我二十年没见的哥哥。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真的碰到了……我居然在找到太极菇的时候,也看到了他就在太极菇旁边!为了这一天!他居然一直呆在沐阳!!突然我觉得他的眼泪太虚伪了……我也伤心,我伤心透顶……我也哭了,我哭我这二十年里我一直想念的他,我一直挂念的他。会以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不要用这样的方式!不要在这里!我都能原谅他……我都能原谅他!真的!真的!”
说这一段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真实的伤心了。脸侧着外边,在抽搐与哭泣,他低下头去,调节了一下情绪,抬头看黑天。
“反正……要不是那颗痣……我都认不出他来了……再过二十年,我还是要靠他的痣来认识他。而我,还是像今天一样。”他又把手伸出来看,“那个时候,我自私的哥哥,如果你还会来这里,我们再能见面的话……看到我从不衰老的脸,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听到这里,我想我大概已经清楚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用破布堵住有痣大叔的嘴,是他不想再听那些虚伪的解释吧,我想我能从大叔弟弟的伤心倾诉里理解他的行为。
差不多三更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让我三更以后再动是什么意思?”
大叔的弟弟听我这句话,让他想到了什么:“是啊!我去看看!”
说完很快的站起来,跑出去了,我想他肯定是跑去那个太极菇。他出去了,我又转头看有痣大叔,这一次,我却看到他在害怕!是惊慌!抖。
“大叔,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没法回答我,而我看他根本没有心思回答我。我在想,一个人为了一个失去的东西等待了二十年,等到以后又要失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这样吧……
大叔的弟弟在外边,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许大叔应该知道。
过了一会,我听到大概是太极菇的位置传来一阵笑声,然后是边跑边笑的声音。连跳带癫的跑回到了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粉色梨子大小的东西,外边还夹杂着一些菌丝。一看到我们就手舞作蹈的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哈哈大笑。
原来一个人兴奋起来可以到这样的程度。
“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哈……成啦!!哈哈哈……成啦!成啦!哈哈哈哈哈……”
竭尽全力,是兴奋,和发泄!
有痣大叔盯着那个东西,不停的抖,不停的摇头。瞪大的眼睛始终没有眨一下,一直到他的弟弟跳到累了,异常得意的,晃着身子像个二流子般摇到他的面前,将那东西拿到他眼前左晃右晃的,他的眼神不再是散的,盯着那东西,东西到哪里,眼珠子跟到哪里。玩了一会儿,那只摇晃的手突然伸回,再慢慢的把脸凑上去。
一个大叔,一个少年,鼻子几乎碰到鼻子,注视着。
听到那弟弟轻轻的说,“哥哥……你好老啊……嘻嘻嘻。”这是在炫耀还是嘲笑?他又继续说,“弟弟我走了,下次你肯定还认识我,而我也有办法认得你的,哈哈哈……”
笑声里他跳起身来就往外走。
有痣大叔爆发了!这个晚上,我看到了人性里极乐与极痛的两个端点,大叔被绑的像粽子似的身子一用力起来又倒在地上,他痛苦的向弟弟爬去,像一条被叮满了蚂蚁的青虫,疯狂的蠕动!翻滚!脸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夹杂着沙土已不能分辨出表情,嘴里不断发出唔唔唔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绝望……
他不断的扭动,变成没有方向,慢慢的变成哭声,扭动,哭……扭动,哭……直到没有力气。
弟弟静静的看着他的哥哥扭动到安静下来,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转头看我,
“你刚才不是问我三更再动是什么意思吗?三更就能收成了。我好了就走了,你们可以想怎么动就怎么动了。我不杀你,是还我哥的人情,他小时候疼过我,刚才又在求我,现在两清了,我再也不欠他。哦,对了,二十年后,我还会来这里,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你知道的,我不会希望在太极菇的旁边看到任何人!”
转身就走了。再没看他那蜷缩成一团的哥哥一眼,没一会,连脚步声都消失了。
(四)
那个晚上有痣大叔一直在哭,哭到呻吟,然后一直呻吟。
我想已经不能指望他能和我一起解开身上的藤条,他在一边呻吟,我在一边为解开藤条竭尽全力,耗尽了力气和方法,累垮了,昏然睡去,醒来时已接近第二天中午。有痣大叔像是死了,我把脸贴在地上,很仔细的听,他呻吟继续。我又开始自己扭动起来,终于在太阳下山前从藤条中挣脱出来,去将大叔的藤条也解去。扶着他靠在一边,自己也靠边休息到觉得有了些力气,便半歇半停的将他的背下山去了。
对了,中间我还去看过那个太极菇,已经没有掉了。在那个原有的位置只留下一大摊隐现的反光。
因为做大夫,在沐阳很快有人认出了他,并很热心的将我们带回他的居所,想是平时他待人不错,中途不断有人帮这帮那,问长问短。也有人提出由他们照料,而我的私念却更愿独掠此美,以报救命之恩。于是告诉那些人我也是一名医师,敢这么说,只是知道他不过是过度虚弱造成的。关于大家问起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他寻草药时失足落崖,靠食身边虫草得生,刚好被我采药时撞见,得以回还。大家也没有再怀疑的,接下来的日子都由我照看。几天后身体便慢慢恢复了,只是精神恍惚一时不能回神。
他叫田栀融,他的弟弟田栀欢。少幼失去父母,之后两人相依为命,直到来沐阳。
关于他弟弟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解释什么。我也不想再提及此事。
只是在某夜里我曾听他在梦中发抖,嘴里念着:“我不是……我没有……”到满头大汗的醒来。
他一天天好起来,我便跟他说起回冬青居的事,他也唤我回去,他已无碍。于是决定两天后动身。第二天,出门买了些家用回来,看他躺在塌上已熟睡,帮他盖好被褥。转头看到远处门脚有一个纸团,过去拾起来,像是什么药书上撕下的一页书页,不知为什么他要撕下来,并被紧紧的揉成一团丢到这么远。摊开来看。
书页上画着一个大蘑菇,旁边画着很多小蘑菇。
然后是相关的文字介绍,其中有几句:
太极菇,又名太神菇,极稀有,形似菌,实非菌种,未明类别。
名曰太极,四十年一轮回。二十年长阴,二十年长阳。
阴(寒)限生,寒菇囊泡水浸服可有静岁奇效,停服后还原寿;
阳(火)催长,火菇囊用药需大慎,非不治之寒湿可少量使用,非则使人肌体速灼老死。
在纸页的背面空白处,是自己写上的几个字,字迹时已远久,写着:
“二十年后,原地等你回来团聚。日日时时,想念你,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弟。”
字迹的一些地方遇水化开,是泪么?
[能动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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