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在莫斯科的陀氏坐像
Ⅴ
我们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所作的外部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其中有三个概念起了特别明显的作用。它们中的两个概念,最初常在他的散文中出现,既有政论型的,又有艺术体的,均系他刚从西伯利亚回来时写成,而第三个概念出现得稍微晚些时候,并渐渐把前两个排挤到次要位置。这些概念指的是:环境、根基、故土。
它们都具有纯哲学含义:它们专门针对外部世界,针对“非我”的自然力而提出。这种由意识感受到的自然力,就像某个排他的、按自身内现性规律确立的某一客观现实,在对待——外部世界——这同一客体时,三个概念属于三个不同方面,或者——不妨说——存在的三个不同方面。
第一个概念:环境——它确立了外部世界,——首先是社会自然力,它的一系列必然产生的原因和后果都是机械性相关的,每一后续事件全都被它前期事件所预先决定了的。生命的每一种现象、每一种个体形式、每一个生命意志行为,除了是当时客观条件下的自然产物外,不会是——别的,其它什么。这是个钢铁般结实的必然王国,在那里没有自由,因此那里的一切,只是应该得到解释,而不是评价。
第二个概念:根基——它把社会自然力分析成,创造性发展着的人民的精神系统。这是一个将民族文化和文化中所有相矛盾的意向,融合一体,有机建成的综合体。其中的矛盾意向包含着文化固有的、混合着善与恶的元素;它会突然偏向一方,导致彻底失败,会萌生难以诉表的智慧和勃发无端蛮横的残暴。这种神秘的、始终在运动着的自然力,其特点首先是控制生命的强大意志力。意志力在初始时,是隐晦无意识的,因而常常是可怕和散乱的(卡拉马佐夫式的阴忧力量),但最终在精神上变得清晰,找到真理。在每个个别自我判断的情况下,我们所分析的根基呈现这样一幅无序动荡的画面:它编织交融在自己头脑中,创造力、激情和喜好常常又是相互敌对——这是一幅各种生命法则不停斗争的图景;从历史角度看,所分析的根基,是构造客观价值观的深厚源泉。这是一个正在渐变的精神王国。在那儿,尚未找到完全的自由,却又对获得自由充满担忧,就像担忧无代价地崇拜上司一样,因此也就提出了价值观问题。
最后,第三个概念:故土——这是我们刚刚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处找到的、最艰深的一个概念。这是一个可以当成自己孩子的故土*;这是阿廖沙、卡拉马佐夫为之伤感悲戚、泪流满面,发誓要爱它爱到死的故土,它是所有的一切——整个大自然:人类、禽兽和禽鸟,——是上帝从彼岸世界取来种子,播种在人间后,培育出的美妙花园(34)。
这是最高层次的现实,同时又是一个享受着,真正获得自由状态世俗精神生活的世界…
这是第三个王国:——爱的王国,因此它是一个充满自由,永远开心和欢乐的王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外部世界正是包括了这三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主要人物形象对外部世界的态度,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不是由日常生活的传统所决定,人物不属于这样、那样的社会群体,——正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小说中所明显表现的那样,——而是决定于对这一世界的体验,表现在上述三方面中的一个方面。社会阶层、日常生活、社会状况,在他们作品中都是偶然的,内部世界也并非必然。人物在环境中的纯艺术定位原则,是他对世界不同形式的思想意识态度,控制着人物的强力思想综合体,可以说,是他进行艺术描写的主要成分,而在描述周围现实时,人物眼光中的这个世界,似乎也成了主要成分。世界在每个人物心中,各有与之相适应的视角,并以此架构对它的描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无法找到对外部世界所谓的客观表现。他的小说,严格说,没有日常生活、没有城市或乡村生活,没有大自然,但有一切尽在主要行为人视界内的,所谓环境、根基、故土,由此导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后继者作品中,经常出现生活意想不到的衰败,使得小说的情节发展线在绝然不同的本体论范围内*或同时,或连续流动。这在思想意识类小说中,是很容易理解的。思想意识决定了人物描述,并按此原则设计他的周边现实。同样的这一思想还将塑造个性和困扰着个性的世界,如果向艺术家提出关于性格塑造的任务,让他来确定,这一思想产生的意识有什么特点,那么在描述“非我”世界方面,需要他来解决的问题是,哲学思考范围内的“非我”是怎样的一种形象。
可是,如果艺术作品中描写的外部世界首先要与他的感受相和谐,那么他的三种描述基本形式,应该与三种基本类型的思想意识、三种个体意识的基本形式,相匹配。我们会很自然地将环境、根基、故土与三种形式各异的意识状态作比较。
在“非我”世界里,我们能彻底感受机械性的许多因果关系,除了连续的、严酷的必然性规律外,别无其它。个体无法忘乎所以地找到任何绝对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要求个体无私地为它服务,最终产生了彻底的怀疑派意识,——“欧几里得思维”,它试图不依靠已被超水平论证了的准则,发展世界观体系…
作为根基的外部世界感受,要求完全另一种意识。为了向个体揭示,包围着他的社会自然力世界,个体自身必须有意、无意成为创造性形成民族精神普遍过程中的参与者,而这只有在确定“个体使命”时,有关感知 “我”
满足自身所有喜好的问题推在最后考虑的前提下,才有可能。但是,在个体尚未取得自我意识、自我剖析的真正形式之前,反抗顽固自私自利企图的唯一武器,是形成中的激情力量,因为萌生于尚未明朗意识中的激情,意味着个性从感知“我”的桎梏中已经开始解放。这是激情具有的特点。激情从不会去关心满足私欲,相反,它发展到极至的同时,不可避免会使感知“我”牺牲于激情所指向的事物,将私欲拜倒在自己偶像的脚下。因此,激情发展总是包含两个方面:拒绝感知“我”以及确立作为绝对价值观的自身客体。它有权要求个体无私献身。真正、强大和自由的激情,在这层含义上,无疑是完成了一个创造过程。
为此,在以激情问题为目标的世界观面前,注定要产生两个问题,如不解决,世界观不可能将任何单独的原则和意向统一在一起。这些问题是:一,个性摆脱私欲的方法;二,客观秩序价值的确定。正因为如此,从严格意义上看,对世界只作因果关系的解释,已经显得不够。为了尽量认清激情,个体应该在个体自我之外,寻找正在形成的价值观。个体正是喜欢从这个角度分析直接包围他的现实。个体面对把他带到未知处的自由激情,感到惶恐、失落、无助,呈现的世界就像是一个含糊、颇费猜测,创造性意志本能的世界。这时的意志目的在于确立,确立作为个体自身难以抑制跨越和永无休止追寻的终极目标价值观。个体受强烈喜好欲望的神秘驱使,离开僵化的自我感性观点,在他面前出现了摆脱因果关系锁链的世界图景,——这是一个慌乱着、被重重矛盾所折磨的、尚未明朗的,但坚定努力向前的精神王国。
此外,在由这样一个激情萌发的意识中,必然产生要和朦胧中的人民情感融合的渴求。个体不安地感到,——只是依靠自身力量——个体任何时候都无法在被激情控制的喜好面前,提出真正不动摇的价值观,因为这一任务的履行,只限于取之不尽的人民精神创造力。个体在努力将冲击他头脑的激情急浪进行创造性定型时,自然会为自己,在创造性成就中、在故土历史的文化经验中,寻求支撑力量,并在诸多这些尝试中,开始参与本国人民的有机生活,了解他们深藏内心的意识实质,学会逐渐在周围环境中看清自己固有的故土根基…
这儿必须寻求这样一个事实的解释:“根基性”常常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体系,引向有关激情的思想意识形成问题;有关在超个体的强烈喜好范围内,依靠现实感受的世界观问题。这些刚好能解释,在理解“根基”一词上,迈出了微妙的一步。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政论作品向小说转化的阅读过程中发现了这一提法:在理论阐述中,他的这一概念定义,几乎与文学界所能接受的没有区别,但他一旦在活的意识内,尝试将根基的思想意识进行艺术描述时,问题就变得十分复杂了,基础概念不经意演变了,获得了新征状和新的动态特征。
最后,还是“故土”的概念与意识相适应。这儿是指真正自由的天赋,通过长期考验,即生动的认识和了解后,形成的意识。这种意识的控制已经不是靠“欧几里得智慧”和喜好的主观感受,也不是靠超个体的激情,而是靠另一种形式的刚性准则。这是指,——在自身的高级综合中——精神在辩证形成中寻找着自身的限度…
Ⅵ
由此,我们能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是对各类世界观共同问题给与的三个答案:问题是指,“我”和“非我”、个体和外部世界的心理关系问题:第一个答案,它们之间,大量的存在被绝对的因果关系所承认;而个性在自身的每个行为中,被因果制约的环境所承认;第二个答案,个人意志服从于超个体的、受目标支配的激情,而环境是指,正在创造性确立精神价值观的自然力;——第三个答案,个体承认自己自由地信赖于已知的绝对,而世界是个通过它,并在其中被确立的价值观体系。
我们分别分析每个说法,可以展现出严整世界观的全貌,它决定着生活的整个方面——对它们间的相互关系进行分析,是精神辩证发展统一系列的单独环节,能标示出个体精神循序渐进产生的各个阶段。
它们是在这一意义上,开辟唯一道路,以便让胆怯的寻求者,穿越大苦大难,去争取无条件地确立存在。这样也就不难挖掘,这一道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来说的主观意义。
这条道路坐落在完全接受生活客观的基础上,从对世界的消极感受,通往存在的无条件确立。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傅立叶主义失望后,以一种病态的敌对性接受享乐主义相对论思想意识,此刻已经被彻底克服。另一方面,与本国人民痛苦的疏远和隔离,使他在服苦役时对自己有了强有力的了解,这种痛苦就像要强迫他讲,尼古拉一世时代法庭对他作出背叛人民罪的判决是公正惩罚(!)一样,这种疏远和隔离已经变换成越来越接近相信人民的自然力。在这条道路上,个体一刻也未脱离世界,相反,在战胜“欧几里得”世界观诱惑的同时,慢慢向对整个俗世完全认可靠近。这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重又是很耐人寻味的。在他看来,社会问题具有头等意义的同时,放弃现世,隐居修道的思想,无法起到根本解决问题的作用。要知道,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说的总是应该活在世上的人,如果不是和所有人在一起,则是和大多数人在一处,信念不应该驱使他离开尘世,相反,应该越来越紧密地贴近故土、他的事业、欢笑和关爱。他认为,对世界和生命完整的领悟,不可能存在于感受存在的客观思想体系形式之外。他寻找的正是通向如此领悟世界的道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首先应该:一,全面证实怀疑主义,无可非议会造成无法解决的矛盾,最终导致世界变成无法领悟的恼人形式;二,激情的发展同样不可避免灾难性的结局;三,看准意识中能找到自己的完整表现,真正领悟世间存在的各种类型思想。
由此产生贯穿他小说整个行动线的三个基本方面,这几个方面相互辩证联系在一起,尽管在作品的故事实情中,它们以新奇古怪的形式交织在一起,但对评论家来说,毕竟还是可分析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应该把主题进展中这个复杂的症结解开,并把它们当成个体精神形成的连续时段,从分析第一方面思想意识内容着手,将其归类。
在认识作为因果环境的周围世界同时,个体无法在身外找到任何价值观,只有借助价值观,才能论证自己的行为准则,没有这一准则,甚至连“欧几里得智慧”都无处安身。个体应在自身内部、在自己切身喜好和感受狭小范围内去寻找这些价值观,因为所有这类价值观的再现,必定是与个体自身有关,他自己最终也是那个被自己称作美好事物中的一个,这一美好事物看来是实践美学体系的唯一基础。
但是,个体在通过最高价值观和用衡量所有运动中事物的最高标准来宣告自己凭经验的美好事物的分量时,完全可以再双重地鉴定自己。最自然和最符合逻辑的,当然是个体和具体感知中的“我”,两相等同。这里的“我”,是一切事物的衡量尺度。如果在世界观形成时,个体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满足感知喜好上的“我”的问题,那么结果会产生五花八门的利己主义体系:理智的、非理性的、有限度的、无限度的,但总是过于平庸的。特别有趣的、更为现实一类的个人主义,其中占据中心位置的不是关于满足的问题,而是无限度、顽固的个人和在不断行为中,“本”我的社会证实问题:在这样的观点下,需求和喜好的完全满足,已经显得不是实质性的:这种满足必然会退居次要地位,让位给“随心所欲”。
庸俗化思维几乎总是用表面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或者甚至“只要你称心”来解释这一模式。而这样的解释过于随便和外在。意识中的这一准则不是定位在寻求满足上,而是准则对本身的评价。它是对所有存在赋有绝对统治意义“我”的表现形式。它不是以决定,而是用命令发出声响。它对人完全不是说:按你的喜好去行动吧,而是行动吧,每个行为都要为你的“我”能得到充分自我证实,迈出新的一步,去做一切能给个人用衡量所有事物尺度来真正认识自己的事。在这些条件下,这一模式完全不是能证明自己所干阴暗勾当无罪的合适方式,而是号召尽心尽力、义无反顾献身的手段。
事实上,虚无主义伦理学问题只有在这样提出时,才显得像样,平庸自私的思想体系不需要详尽的理论探讨。虚无主义的悲观情绪就是他们明显的、不可避免的终结。
然而,这一问题很深刻且有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样把它提出的:
于是产生第一方面,即怀疑意识方面的第一个主题:
俄罗斯上层人士主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发展了它,这一主题的辩证发展,成了能贯穿压缩所有情节提纲的中心环节。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是暴动者,不是反抗上帝的人:他不和任何人抗争,也不反抗任何人,他在世上,——其实只是独行其是的一个人,即想成为,哪怕一分钟,哪怕疯狂可怕一瞬间,能证实自“我”,就可以了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逻辑上证明了,故事是如何结束的。最后,基里尔洛夫的疯狂思维,一股脑儿解决了消极个人主义的所有问题…
个性在原始自我定义上,可以与经验论证实的本“我”不相等同,但把自己作为价值观来确定,就像是总结自己,将自己拉出主观框架之外,在外部世界客观化。个体可以说,真正的价值观不是由“我”组成,而是指概括的个体,“人和公民”、“另一个”、“他人”等等。不但如此,个体大多数情况喜欢用衡量所有事物的尺度,承认的正是这个抽象的个性,——证明自己是具有良好天性的个体,——具体“我”的所有行为服从于对个体利益的关心。这一从属关系建立在怎样的逻辑基础上,——难以表达,真正要求证,简直不可能。推理过程的完成,通常可按符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讽刺性公式来进行:“人源自猴,因此应该热爱自己的近亲”。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一消极“个人主义”不仅反常地存在着,而且对始自别林斯基时代,甚至更早些,我们大多数“英雄”型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来说,很典型。
这是经验论利他主义主题,因为个体的实际意义,作品是围绕“概括的人”、“另一个”概念来定位的,他们就像是个体行为的最高准则。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小说中,将它作为第一方面的第二个主题提出:
俄罗斯的浮士德主题
在这一天才的传奇故事诗和相关作品中,怜悯伦理学的大悲剧,替代了被怀疑主义震撼的心灵之爱,找到了自己完整、全面的表现。一条悲伤之路,在充满灵感辩证法的高昂热潮中,被揭示了出来。那是具有欧几里得智慧的人,经受另一个人完整自由经验主义的承认,经受无边的恐怖和极度的磨难,走向理解世界,理解仇恨和他人的路。这种消极悲伤,命中注定会必然结束,在作品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就这样,在唯一能通向欧几里德智慧的两条路上,个性不可避免要朝无法解开的矛盾和死亡走去,但第一方面所有可以想到的主题并不因此而没有。除此之外,自然又产生第三个主题(阴郁预见到):欧几里德智慧悲剧性的无能为力和必然消亡。这是,——号哭自我、嘲笑自身以及自己与生活不一致思想意识的主题:
俄罗斯糜菲斯特主题——虚无主义的讽喻主题
当个体意识到,为自己定的总目标无法实现,意识到存在和应用间注定的不和谐,便会进入到对世界双重感受的怪圈内:他既有信仰,又挖苦、嘲讽自己的信仰;既努力前进,又提前预测自己的失败。双重人由此诞生——讽喻的鬼才,挖苦讥笑的象征物。这些魔鬼常常是各各不同,因为在思想意识中会出现,由犹豫、失望而产生讽刺、嘲弄的时刻,人的精神,此刻会挑衅性地嘲笑真正崇高、美好的价值观,嘲笑对上层秩序的向往和体验,会因为自己有这样响当当的对手,而感到自己变得高大起来,又勇敢、又强大。这是欧洲唯心主义的双重人,歌德糜菲斯特式的崇高激情。虚无主义想嘲笑什么呢?他的世界空荡荡,四周皆是不自由的可怜生物。他的目标归根结底毫无价值、微不足道。在这种人脸上,嘲讽演变成了讨厌的、奴颜婢膝的讪笑,因为虚无主义意识最终还只能是出入于存在的前沿,稍远些的入口对他紧闭大门。虚无主义像只能在更衣室看见自己老爷的奴才,用庸俗的诽谤嘲笑世界和生活。于是,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和伊凡.卡拉马佐夫身后站起了的双重人;斯韦尔德里盖科夫和斯梅尔佳科夫从阴暗地下室布满蜘蛛网的角落里,散发出令人厌恶的关于世界、关于生活、关于炮制出来永恒的臭气,并传响出对爱情、友谊、死亡神妙莫测的低沉嘲讽声。这甚至已不是什么轻微的吱吱声,而是一种欧几里得式讽喻的尖叫,好像在用粘泥掩盖住发生事件清晰的真相。好在这种嘲讽形式,对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意识来说,就像是经验过的利他主义一样很典型。被忧心殷殷的烦闷所困惑的果戈里,当时看见的正是这样的仆从;萨尔特科夫临死前探察到的正是这种被炮制出来的永恒;平庸的涅多特科姆卡(让你无中生有的幻影——译者注)(35)正是从这个地下室跳出来把卑微的先人后代变小。
消极感受生活的各式人群就这么奔忙着。这三个主题组成第一方面主要思想意识的粗略框架,它们由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各个视角分析发展而来,处处都在揭示不断遭到否定的思想问题。
这儿同时开始了由发展着的精神辩证法向感知世界的第二个方面转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进入这一领域时,没有忘记通过提出有关超个体喜好总作用问题,专门检查自己的思想意识结构。
第二方面涉及灵魂的所有特点和质量,产生于意志不间断、顽强追寻绝对精神的过程中。人类意识的展示,就像是一个相连美好的意念和感觉的和谐统一体,它们对意识中,和通过意识获得的所有存在,抱以关切感受的态度。最完美的灵魂,在这个含义上,不是某种存在于创造意识之前的客观现实,而是产生在精神自由的自我确立结果中。它好比电炉的高强热温用黑煤烧出金刚钻一样,在关爱中放弃私利精神的自由能量,同样将经验型一类人的灵魂加以改造。差别仅在于,金刚钻在高温切断后,大功告成,继而存在,而完美意识的塑造,需要不停顿地克服感知。意识需要自由意志九牛二虎的努力构建和支撑。意识,也只有唯一的意识,才是意志的实验性的外露。
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在说,我们来想象一下这样的灵魂:它完美,但整个感知崇高的系统在出生时,已经被直接赋予,生而有之。哪会有此等怪事?陀思妥耶夫斯基懂得,生活中找不到,只有到诊疗所去找找看,于是他把这样的灵魂抛向生活的最深处,仔细去察别,其中失去了什么。第四主题就这样出现了。
具有天生基督徒灵魂的白痴主题*
翻开小说,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以异常才华构思,非凡创作技巧塑造的魅力无限的人物形象。粗看,他完美无缺,聪慧过人,绝对的诚挚和直率,像鸽子似的温顺、坦诚、热忱、善良等等,没个底。周围所有人都屈服于他的魅力。他们——违背自己的意志,——爱慕着他、拜倒在他脚下,但与此同时,让那些爱上他、对他寄于希望的人去向隅而泣吧。他既无力,又无助。道德十分完美的人,世上还没找到,但就是这种人,使个体的意志趋向麻木。准确点说,这种人就像天生如此,而非意志所为。他只是在心灵中宣布,自己丧失了激情和喜好,由此,在要以果敢的决定和选择为前提的创造性事业中,他不可能外显,这便是梅什金的悲剧:他不是“可怜的勇于献身的人”、不是具有疯狂喜好和激情的人,完全是某种另类人。归根结底,他是个,——不会去选择的白痴。他会同时去帮助受害者和女强盗,会同时做出两个决定,甚至会同时思考两种意见。他是成年的小孩,他不仅没有成年人的恶习,而且没有一般成熟期人的复杂感受。这种人不管怎么优秀,不过是被抛弃在生活圈之外的一个,——孤家寡人,无人理解他,他也无法理解他人。
可见,“描述十全十美的人”的第一种尝试以失败告终。“十全十美的人”看来要比假想的,复杂得多,因为他不是某个原始的现实,而是在自由意志与灵魂感知的搏杀中创造出来的,他是从对生活的渴求根基中,从追求崇高事物的意念中,从汹涌澎湃的激情和喜好中产生。如何描述他的问题,引出了激情和冲动问题,——即第二方面的中心主题。
犹如欧几里得智慧无法解答在认识过程中,面对个体自然产生的所有问题一样,带有自身方面现实感受的感知“我”无法消解和形成被唤起的种种意向。
怀疑论思想中的可怕世界对人心来说,如此接近,犹如这个世界和处于认识中的精神。人的喜好和激情,仅在蒙昧渴望生活的土壤上增长,无法在感知“我”的限度内和狭窄观察圈内,得到和谐的完成。另外,这类感受常常是这种“我”的敌人,在自己定性的行动中,挑选并改造它,确定自己最高系列价值观的客体。
有两种危险妨碍了这一让自身和个体得以在丧失了坚强支柱的激情前,摆脱经验主义世界态度的枷锁。从一方面看,想象中的个体自身,在感知“我”顽强抵抗的面前,会显得束手无策。这一“我”,竭力要使个体服从于自己的目标。从另一方面看,即便是战胜了单纯的感知,个体都有可能在“树立偶像”,即确立其绝对意义时,面对无法克服的困难半途而废。因为个体需要改造个性和世界的实证面容,很可能出现其中的一项任务或者两项,对个体来说,无能为力。与此相当的是,朦胧意识中的激情悲剧以双重形式表现:要么这样的激情被毫无意义的感知“我”所俘虏;要么个体从“我”的蜂胶中挣脱出来后,筋疲力尽,面对偶像,被折磨人的种种矛盾所肢解。这些偶像并非不受价值观的制约而确立。这样就产生了第二方面的两个主要主题,其中的第一个,——激情被感知“我”所俘虏主题:
冒名者和假面具主题,——
该主题在表述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命运时,——在魔鬼们高深莫测的神秘剧中,找到了最为恰当的表达方式。这一神秘剧将“魔鬼行为”与小说的首要意义相对照,因为这是个需要揣摩的个体,他的所有悲剧可归结为:个体似乎是被自己俘虏,他身上有着“无穷的力量”和无以估量的激情,但所有这一意志和感情的威力被击碎,像是撞在无以攻克的砖墙上,撞在感知的“我”,神情不变的、麻木的,将其摘下又无能为力的假面具上。强有力的精神在感知的掌控中,由此而产生感知的愿望,即在狭窄范围内,感知力量的经验显露实在是零星分散、微不足道。这种显露是指:沿着感知、喜好的狭窄渠道向外扩散,斯塔夫罗金式的意志和激情接受被扭曲的、丑恶的同时又是毫无意义和“可笑的”感知形式,营造出生活着这一两面派人物压抑的、寂寞恐怖气氛。在这种氛围中,自恋感就像红蜘蛛*叮螫在他心上,他的心无法摆脱这个小虫。被众人看清的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一个——客厅、赌窟和酒馆的常见人物,这儿的冒名顶替者含义,仅仅是指,他身上所具有的无穷精神力量应该与“王公和泰然的雄鹰”相一致,而不是那个牢牢控制着他的可怜、鄙俗的假面具。未卜先知的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看得很清楚,彼德.韦尔霍文斯基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对他来说,冒名者斯塔夫罗金是自己肮脏事业的象征:由人民自身意志确立的客观价值观,被偷换成了众多只图实惠的价值观,斯塔夫罗金自己未必能清楚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他只是无法忍受这种不自觉的苦恼,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可怕的苦闷、憎恨和对生活灰色、无趣的郁闷源自何处。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一条出路:自己感知“我”的肉体消灭,杀掉冒名者。
无法从感知“我”中摆脱出来的激情就这样被泯灭,但甚至在无穷尽的意志战胜了感知的自私时,激情在迷迷糊糊生存的可怕秘密和疑团中,仍然面临着许多严重的疑虑。激情这种漂泊不定的状况,在模棱两可的偶像和犹豫不定的理想中组成了第二方面的第二个主题,——“徘徊在十字路口的炽热之心”主题,关于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伟大爱情的浪漫小说。
故事结束在令人窒息的昏暗地下室。世界开始用新的尺度衡量。激情的无尽力量把感知的“我”打倒、践踏、捣碎成粉末。于是,嫉妒性的傲慢、对亲人的仇恨、阿谀奉承的讽喻转眼间统统消失在某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想到”了狂喜,对快乐的追求,替代了对享受的期盼,而人受辱后的悲伤——替换了面临痛苦的恐惧;取代荒谬傲慢的诅咒出现了宽容,取代怜悯的是,——对人们和大自然的热爱,而可怜的两面派仆从让位的对象,正是作为引诱者的本人。
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忘了自己,忘了低微的、糟透了的自己和自尊心:他时时刻刻,甚至每个瞬间都在为了自己的爱好和激情的杰作,背叛着自己,这是被感知“我”的火热劲儿所点燃的激情杰作所奏响的赞美诗颂歌。因为伟大的论点、伟大的生存愿望,只有在颂歌中才能找到自己最完美的表达。这种愿望按自身形成的激情规律,自由组成内在本质。这种愿望的炽烈激情是颂歌式的奔放情感;是欢呼着赞美和惊叹着景仰的奔放情感。
激情致力于统一局限的客体,无法在奔放情感中给自己个人找到满足。它必定会超过界限,在宣告自己无条件价值观的同时,宣告对全世界所有生物和所有存在的赞美。对格鲁申卡的爱,要求米佳向现有的一切,——对高兴的歌唱,对自然和颂歌的赞美,承诺伟大的“是”:
光荣属于世上最高的主
光荣属于我心中最高的主!…
由此而开始了他的悲剧。他的激情为摆在他面前的世界编写颂歌,而世界却仍然混沌、茫然。“可怕的许多秘密!过多的谜团困扰着世间人…我行走,却不知道:这是走向污秽、耻辱,还是光明和愉快。实在是搞不清,灾难在何处,因为世上一切都是谜!”(36)在这个没被真理之光照亮的世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杂乱无章,一切,甚至激情这一现象本身,——也在茫茫然的意识朦胧中,不断产生着怀疑和不信任。人心中的激情重又慌乱。从感知的自私主义蜂胶中解脱出来的激情,在发生着事件的神秘迷团中,无助地徘徊,不停地迷路,在相反的目标中搞混、出错,但即使在掉入生活的无底深渊时,激情仍然朝向光明,在堕落、沉沦的负罪路上,激情唱响的仍然是昔日的颂歌。
被爱击倒的心灵需要变革过的世界,需要崇拜客体的充分确立。神秘会唤醒怀疑,精神在嫉妒的风暴中死寂。这就是为什么米佳的谈话常常针对形而上的主题:激情唤起他去建立观察运动中事物的新形式。现有事物有机统一体规律不懂得例外,对其破坏必然会遭致严重的报复。
这样就形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辩证观点的最后一个主题,——俄罗斯遵守教规者主题
在这一形象中,反映的应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内心的整个巨大经验以及他对人类精神阴郁命运的深刻持久思考。他曾十分明朗地反映欧几里得意识,反映它的逐渐瓦解和必然灭亡的历史,所以他很清楚,对现有事物基本原理的否定会导致个体不愿意去认可世界和本人。现在急需证明,人类究竟在何处能找到生活中的这个伟大的“是”,以及能无条件、完全接受存在的可靠支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接受世界无非是,在世界永恒基础上,对它的爱;快乐的在家修行人形象和积极的遵守教规者形象,在他眼中是相提并论的。这就是为什么脱离尘世、抑制欲望的普通苦行僧形象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要表述的并非卡拉马佐夫式,对生活基本意志巨大神秘力量的抑制,而是想陈说最高真理精神如何对它进行神秘改造。他认为,恰恰是洒脱旷达的人应该成为十分完美者,米佳卡拉马佐夫为这类人遭贬痛苦过。要成为这样的人,不能脱离生活、不能用自我折磨的方法,而是通过对自身愿望纯洁性、精神性以及完美内心的追求,走彻底改造自我的道路。透过当代生活的灰色尘雾,陀思妥耶夫斯基领悟到了满脸神秘快乐、内心充满和睦幸福一类人的形象特点。他们已经能攀登到完美的最高层。他们丝毫不会从人类感知和向往的富庶宝库中浪费点什么,他们接受这样的世界并充满爱心地对世间生活的每一个召唤作出回应。与快乐的在家修行者形象并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必然地竖起了世界的新形象,因为出现在人们眼前,并友善愉快接受他们的已经不是那个摆在否定位置的世界。在能充分认识真理的人的精神面前,展现着只有一种真正认识生活的可能。人们生活的那个世界与虚空天下的死寂大地,风马牛不相及。
陀思妥耶夫斯基企图在自己最后一本小说中诗化地表现这些奇妙的幻影,或者哪怕勾勒出一点新的,只要是不假的正面特点;发现一些新观察到的主要存在形式。他为自己提出的课题异常艰难,因为他已无法依靠任何当代现实的机会和事实。他应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去寻找这些形象,而不是在周围生活中。在寻找原型过程中,他的确在相应的文学作品中寻求曾被描绘过的事实,从中大量取材,但在创作过程中,最终依靠的仍然只是自己个人内心的体验。这些光辉形象,——是他的不安精神,是他制止不住想对法力无边上帝祁福的产物。它们的产生和培育,远离大众关注的事件,只是将汹涌澎湃的情感隐秘地倾注到宁静、平和的长篇叙述中去。以鲜明的艺术形式予以表现,是件十分复杂和困难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部分做成。许多想法只能放弃,许多想法只是在论述中初见轮廓,有些地方缺少色彩,缺少明朗的具体素材,但是他所写成的一切,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小说虽然展现日常生活印象的所有野蛮粗俗和残忍,却都是以他身上某种明朗性、某种调和性印记为基础的。这是些慌乱的人们:卑微的恶鬼们、卖身投靠的政论家们、过早被生活忙碌所逼迫、受了伤害的妇女和孩子,——他们都被置于特定的,对生活挚爱的角度来剖析。当您观察到小说中出现的“无比完美”形象时,是否知道这种角度、这种关爱出自何处?在经历了长久、艰难的彷徨后,伟大艺术家终于临近走完自己最后的道路,临近留下非凡论断的时刻…
这些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宏大“史诗”的基本主题,其中包括他中、长篇小说,从《地下室手记》到《罪与罚》的所有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被分析的这些辩证主题形成了复杂哲学结构的单独环节。它们讲述了人的精神逐渐形成的历史。然而,不用解释会发现,这些环节不是像本文那样有严格的排序,相反,它们的发展毫无规律可循,时常相互超越,在无穷变异和无数形式中各自交织,而这种状况对我们的目的来说并无意义。我们最重要的,首先要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精神生活实质,一贯的动态观点。人的精神,在他看来,是没有先验定义、绝对自由的存在,即在自己的创作中,不以任何亘古以来存在的前提为条件。它自己不停顿、无拘束地塑造自我,最终是要致力于对自身充分的肯定和内心的彻底自由。从这一观点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所描述的意识状态,没有一个不被承认为,是在对某种常见的个性精神特点进行描述。这一切其实只是个性形成的某些方面,只是个性由产生到实质性完善的过程,或者刚好相反,——个性衰退、分解和消亡的个别阶段。
这并非亚里斯多德哲学的心灵的解析篇,而是仰仗辩证法的精神问题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概念中的反映。正因为这一点,所有静态的研究方法遇上他哲学思想的宏大体系,就像遇上了难以接近的礁石,被撞得粉碎。面对他作品的这种结构,俄罗斯批评家的无奈,竟没有一篇文章表露,就像他们不懈地追求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他稳定不变的常数、某种自古存在或是无可改变的辩证法模式,也没发出声音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贯不变的精神发展因素,在他们看来就像是被凝固了的反命题,又像是人心中天生的二律背反。他们停止住辩证法疯狂的奔跑,却又在它矛盾着的论点面前显得百般无奈。这些论点是在思想不断产生,并在彼此敌对地对恃中,以静态形式来理解的。在这位粗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下,俄罗斯批评界产生一种完全特殊的、可以称之为有反题的思维风格。思想永远在对称中运动,它根本不会高高在上地致力于去克服这一对称,但它又总想把对称的双方联系在某个静态的统一体中(37)。不言自明,事实上不可能做到。情况好一点,思想的确会据理力争,而差一点的话,——只是玩玩字面游戏,并总是无助地在原地踏步。这样,任何真正的精神发展都不可能:发展被一连串的精神挫折所替代,这些挫折就像基本弱点和基本不稳定性,就像对自身往事一连串的改变背叛那样被接受。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思想就是这样对那些想停止它辩证飞跃的人的意识进行报复。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