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一个冲积平原上,远古属古云梦泽,河沟如网,水凼子一个挨一个,故而鱼特别多,只要涉水而立,就有鱼虾啄腿肚子。过去,少有污染,水清亮,墨绿的颜色。倘若无风,水若镜面,能看见深水鱼。最养眼的是桂鱼和鲭鱼。桂鱼鱼体宽,腹厚,很笨拙,游弋起来像行走的孕妇,蹒跚而行。有时,游过一截路程后,又停下来沉沉浮浮,或者歪过身子,躺在水中飘然徐徐而去,那憨态煞是可爱。鲭鱼算是真正的深水鱼,眼力好的,可看见它贴地吸食螺丝的场景。它嘬一口,腮帮子开合一次,附近的泥沙便弥漫开来,形成一片雾帐。鲭鱼机警,稍有动静,就直挺挺地冲将而去,惊吓得“白条子”仓皇冲出水面。
鱼多,就衍生了许多捕鱼的方法。比如“押产子”、“瞄甑子”、迷魂阵、“抗罩”等等。
“押产子”是一种围猎法。我那地柳树多,每到秋天,便砍下柳树的枝条,分块置于河里,冷冬时,鱼儿会聚在柳枝中,待到腊月,便用竹制围栏把柳枝置放地团团围住。被围住的鱼儿似乎感到生无可恋了,在围圈里上蹿下跳。这时,打渔进入关键期,打渔的方式叫“夹河揽”。“河揽”形如蚌壳,棉绳织成,装在两根竹篙子的下末端,两篙交叉而张,“河揽”张着大口入水。“河揽”到河底后,收拢竹篙,提“河揽”,鱼儿们如数归仓。谁网揽到了大鱼,便会喝彩声汹涌澎湃起来。
严冬,很冷,这份野趣中的收获却很温暖。
这是一年中最大的渔事活动,持续一个月时间,也只在腊月间才有。所以,腊月里,每天都分鱼,每家都有几十斤。当日,吃一些小鱼,或煎或炸,或用砂锅炖豆腐。大鱼则用缸腌成干鱼,干鱼是来年开春时的当家菜。口紧的,舍不得吃,或是拿到集市上换油盐钱,或是腌制成干鱼后,在屋檐下横几根竹竿,把干鱼依次吊着,一排挨一排,错落有致。
春天的阳光和善、温顺,不像夏日的暴烈,三五天就收干浆了,把鱼烤得钢刀般硬挺。春天里的干鱼,软硬适中,捏在手里,薄凉、微湿,人们叫“糍粑鱼”。“糍粑鱼”渗味快,无需煎炸,待锅中的米饭八成熟,把干鱼块置于锅沿,饭鱼同熟,吃起来不挺牙,也有劲道。那时,食油紧缺,紧挨干鱼的饭粒会留下焦黄的鱼油。这饭是男孩的专属,在男尊女卑的语境里,女孩儿从不与哥哥弟弟因为几口鱼油饭发生纷争。
“瞄甑子”是最原始的打渔方法,在河流里用一张大网把鱼路拦死,只在两端的岸边留下个两三尺宽的豁口,豁口之上罩一个篾质的小棚子,棚子上盖着破棉被用以遮光,棚子的下沿吃水三五寸,豁口处的水下放着网兜子。密封的小棚子里黑黢黢的,不透光,豁口处的水体却一片嫩黄色,从豁口处游过的鱼虾一目了然,待有鱼儿过,提起网兜便是收成了。
这原始的套路看似简便,新手却很难得逞。师傅说要领,吐沫星子直飞,说迟不得,早不得,要掌握火候。徒弟不领情,说,不就是打个提前量吗,不让鱼冲过网兜就行了,有个么诀窍呢?这也就是个熟练工,扳几甑就会了。师傅叹气,直摇头,说这手艺只怕是要失传了。师傅言中了,这“手艺”早就断根了,不是徒弟们不想学,是生产方式和环境的变化,它们没有依存之处了。在现代工业文明强大的生命力面前,农耕文明总是显得无可奈何、可怜巴巴。
“抗罩”是俗称,这叫法地域性太强,以至于找不到更合适的字来表达“KANG”的意思。KANG,就是盖的意思。“抗罩”是打渔方法,罩,是“抗罩”的用具,篾质,喇叭形。抗罩多在不过腰深的水里,一罩一罩地依次而去,是否罩住了鱼,全凭身体的触觉和耳觉。若是罩住了鱼,会有鱼撞鱼罩的声音和鱼罩的抖动。这时,渔人会伏下身子,尽可能最大限度地盖住罩口,防止鱼跳出来,再用双手在罩子里捉鱼。假使是一条大鱼,冲顶了渔人的胸脯,仿佛被人当胸揍了一拳。
外地人说,这抗罩的办法最愚钝,太盲目,完全靠碰彩头。此言不虚,它没有预测,也不需要算鱼汛,因为鱼太多,有水必有鱼,所以,并没有多高的“空罩率”。
老家里的打渔方式中,与域外相似度最高的,就数迷魂阵了。在原始的农耕方式中,最能体现人类机巧的,恐怕也就数迷魂阵,它的小聪明在人们地设计、实践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凡生灵者,不怕体弱,不怕势单力薄,就怕灵魂被迷惑了。迷魂,是命运最大、最残酷的劫数。所有迷魂的套路都是大同小异,无外乎弯弯绕,曲里拐弯,看似曲径通幽,其实是一条条畅通无阻的暗道,让你兴致盎然地走向一条不归路。迷魂阵大小通吃,连虾都不放过。据说,许多地方严禁这种渔事活动,因为生态不允许赶尽杀绝!当智慧一旦和贪婪苟合,被迷魂的岂止是可怜的鱼儿?
现在的老家不再是河湖相连,沟渠纵横了,所有赖于水域宽阔的打渔方法都消失了,塘养、箱养中工业化的高度介入,让鱼的味道越来越辜负人的味蕾,集约程式化的垄断,使得传统的个性化的温馨,不得不让渡给失却了温情的大统一。我们的生活前所未有的便利了,但我不知道这是在享受便捷,还是在告别了一种文明。可悲的是,这种别,不是忍别,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人们被潜移默化地接受一种进步对传统文化的销蚀。
很多人说,追逐时尚很奢侈,其实,在智能时代,享受农耕文化的浸润和野趣的滋养,比享受时尚更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