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暂居地是老城的商业区,十几年前就纳入政府的旧城改造计划,因价格谈不拢,迟迟没有动静。这里的年轻人在新区置了房,留在这里的多是老人。街区空地多,每到下午,老人们都会聚到空地上抹纸牌,一窝挨一窝,几成阵势。只要不是雨雪天,这阵势就没中断过,时日一长,就形成了一个牌铺子。
打牌的都是老人,玩双升,不赌钱。困了午觉,各自提一个马扎出门。若来早了,就坐在梧桐树下,猫着腰,看路上的车来车往,多坐一会就会打盹,睡沉了,身子猛地一歪,一激灵,头,本能地一摆,用手背擦嘴角的哈喇子。不出半个时辰,牌友们慢吞吞地过来。早早过来的老头也不埋怨,只是说荤话,说晚来的老头定是在家里跟儿媳妇喝花酒。被人戏谑了,也不恼怒,只是说,骨头都要烧成灰了,还老不正经。
牌桌就是一个方凳,扑克牌是旧的,黑黢黢的,四边发毛,用橡皮筋箍着。庄家手法熟稔,退下的橡皮筋箍在手腕上,一副牌一分为二,两手的大拇指和中指在扑克牌两头一掐,两组牌便错落有致地组合在一起。老人们抓牌的动作很舒缓,不疾不徐。老太婆讲究一些,为了抓牌利落,面前置一块湿毛巾,抓几张牌,大拇指、食指就在湿毛巾上捏一把。老头们粗粝,没这份细心,手指不顺了,就伸出舌头,食指在舌头上一摸后再起牌。婆婆说,你这个死老头腻死人了。老头双眼瞪过去,嘻嘻哈哈地:“又冇摸你的舌头。”婆婆不接话,伸手一扇,老头身子后仰。看牌的老头连忙扶住:“别瞎搞,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小心骨折了。”
玩双升讲究默契,看牌势,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心领神会。顺风顺水还好,队友说,你这老家伙真聪明。“老家伙”顺杆爬:“你也不想想,老子四十多岁就是八级工了……”不等他说完,婆婆食指戳过去:“你老子老子的,老子戳瞎你的老眼。”婆婆一边骂,一边笑,再一边揉眼睛:“老求了,一笑就流眼泪。”
“老家伙”出错了牌,让对方涉险过关,婆婆急了,起身掰“老家伙”的牌:“你真是个猪脑壳,用大王压住,他们死活都过不了关。”“老家伙”自知理亏,难为情,羞涩地笑了,也不再辩驳,牌一甩:“都是被你吼惶魂了。”
老人们抹牌时也说世相,骂川普,骂贪官,发牢骚说,狗日的公务员们的工资像面团,一个劲地涨,养老金却像老头的雀雀,纹丝不动。有人接腔,换频道,又开始说医院太黑,病不起,死不起。也有说反话的,说当官的冇得我们悠闲自在,我们百姓不操瞎心,又不担心被检察院请去喝茶。有人反驳说,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一溜牌铺子占了人行道,城管的不答应,却又奈何不得。一日,老人们正在兴头上,来了几个城管的。领头的说,市里的“创文”到了收官阶段,不能在马路边打牌。没有人理睬,老人们还是自顾自地照常出牌。城管的急了,伸手去抓牌。一个老头也急了,把手上的牌一摔,直起腰,扬起右手,用一根食指指着城管:“你他妈的搞邪了,老子玩个扑克,碍你个屌事!”
城管的小姑娘不急不躁的,连忙喊爷爷奶奶,说在大街上玩牌不文明。姑娘的话还没说完,老头就抢过话头,边摆头,边摇晃着指头:“哦,马路边打牌不文明,像当官的到澳门赌博就文明了?”一句话,把城管的噎得直摇头。
一帮老头瞎帮腔,发飙的老头得势了,很是得意,正想再发难。一旁的婆婆朝朝老头摆手:“熄火算了,免得把你的血管吵爆了。”老头埋怨婆婆不该做和事佬,婆婆说,他们吃的是这碗饭,不管要扣工资的。婆婆见老头还不想收兵,又补了一句,“我们家都有儿孙在外面工作,都不容易。算了,算了。”
老头们不再言语了,忙着收摊子。发飙的老头还再骂骂咧咧,骂完,拣起马扎,自言自语:“快放学了哦,接孙娃子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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