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自小不喜欢吃酒席,盖因自己天生面薄、木讷,人多了,心就象兔子蹦达,死活上不了台面.我生在乡下,农村有个习惯,做父母的吃酒席,往往带上自己的“小不点”,拿个搪瓷缸子,站在酒桌边,吃个煸席,这种吃煸席的孩儿,被俗称为“搭脚划子”,在我的个子还只有板凳高的时候,也当过几回“搭脚划子”.人家做“搭脚划子”的时候,都无视自己不能算指标入正席的身份,不等菜上桌,就嚷着要这要那.我就少了这等气概,父母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给块山药不敢要土豆,哪怕有一点奢望,也只能斗胆踮起脚,使唤怯生生的目光,看桌面上有没有残汤剩水,假如目光遭遇了人家的视线,就赶紧躲避开来,那情态与小偷似无二致.
后来长了些岁数,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有资格被父母差去当候补了,那时的乡下一年到头沾不到荤腥,只要有酒席,酒桌好像就是战场,客人们都顾不得吃相,菜碗一落桌,三下五除二就干了个精光,而我骨子里缺的就是竞争性,别人大肉大鱼快要撑破肚皮了,我可能还捞不到半勺汤汤水水,所以,与其狼狈,不如回避。及至今天,我这德行也没有多少进化,除非是必要的应酬和纯粹的朋友聚会,对吃酒席还是有些胆寒的。
吃酒席的规矩虽然不是天条,但诸如座次、推杯把盏的顺序、开席、散席的程序、下箸的先后,都很有讲究,约定成俗了,酒桌上各色人等的地位高下、身份差异、文化礼仪素养,都尽显其中了。朋友间的吆五喝六就简便多了,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熟不拘礼,客主不分,所有的屁股都一样的尊贵,大伙围个圈圈,捋起袖子就开张,捣牙缝不遮掩,打饱嗝不避人,吃饱喝足了,擦了嘴巴就走人。这种不带功利色彩、不附着额外元素的酒席,吃的就是一个爽字.
结婚酒宴和官宴就很程式了,民俗、官俗的规程似乎比法律还要规整几分。前不久外甥结婚,我作为舅舅,自然是上宾,按风俗,舅舅不到场,其他宾客哪怕是饿的肠子打结,酒席也是不能开的,而且首席的首位只有嫡亲舅舅的屁股,才有资格消受,做舅舅的年纪再小,其他人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皇帝也是皇帝啊。首席是朝门的,采光好,可我的眼力不济,只要落座,视线所及肯定是一抹黑,进进出出的难免会有旧识,没有个招呼定会有恶评,不如干脆挑个背光的落座。凳子还没坐热,司仪来了,司仪必定是个专业人士,他两手掐住我的双腋:“舅舅的座位舅舅座,舅座舅座,保佑外甥“久座”第一把交椅”。这虽然是强请入翁的戏语,但舅舅的屁股毕竟涉及外甥一生的造化啊,我能违抗么?
我老家的宴席是有讲究的,餐具的运用、上菜的顺序、每道菜的摆法,百年一贯制,丝毫没有演进。正规的宴席不能用盘子,只能用碗。我老家的口语中,盘,作为动词与人和人的某个器官连接在一起后,就有失雅观了.我们把傻子叫“苕”,把戏弄人叫“盘苕”,把什么什么盘大,是坊间的荤话,登不得大雅之堂.碗,挽也,用碗,表挽留意,以示对客人的诚意和尊重。用盘子装菜上桌,只是正式宴请前的佐餐,就像西餐的开胃酒,而且在数量上有严格限制,就四盘两碗,表示事事如意,再三挽留,。为了忌讳“盘苕”,盘,在这里被读作“盆”。这种异化文字语义的表达,足见我那方乡土的文化底蕴,盘和盆,音相远而形相近,而且都是器皿,所有的忌讳都在转音中不露痕迹地规避了.
官宴上的道行就诡秘多了,场所的选择、规格的高低,喝什么酒?怎样喝?都是考量的要素。老上司还好说,晓得了他的秉性,伺候起来方便多了,若来了个新的上级,你不知道他的深浅,就有些费心事了,高档了,怕留下铺张的话柄,过于随便,又有怠慢之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兴起了下位敬酒,我第一次恭逢这场面的时候,委实不习惯,坐着喝不是怪好么,这边话过去,那边飞眼抛过来,不胜酒力的,还可借机残下半杯,何苦非要此起彼伏不可?身子骨壮的还好,腰椎劳损的,还不累个半死?见人家转来转去,我也只好如法炮制,象驴拉磨样转圈圈,两个小时下来,转的比搓麻还累。
江湖上的人,总有做东和做主宾的时候,,对于我,两种身份都是尴尬。因为不长于表达,开场白和过程中插科打诨,比给狗喊爷还难受。好的开场白可以渲染气氛,营造氛围,既反映主人的学养,也反映一个人的机智,我却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干巴巴地挤出两句话,闷着头猛灌,以勤补拙,往往是客人还没尽兴,我就腾云驾雾了.夫人说我憨,我也想改憨为精,再说上年纪的人了,憨了大半辈子,秉性这东西,又不是上床不洗脚的坏习惯,给点高压就能改?那日,在省城请人吃饭,客人很有身份,也是熟识,用江湖上的说法是可以称作兄弟的,不料这老弟刚落座,语惊四座:“老兄啊,我昨天陪周省长喝酒,当了一晚上孙子,今天该你当孙子了。”
为谋取单位的利益,我当了无数回孙子了,再当一回也无妨,这跟婊子多接待一个嫖客有什么两样?少接一个,多接一个,总是改变不了做皮肉生意的身份。但是,过去当孙子,是我的自身判断,现在由别人来界定,哪怕是可唤作兄弟的,也窝囊得差点背气。气归气,酒还得喝,今天你是孙子,总不能改写你昨天是孙子的历史吧?咱就现实和历史对饮,孙子和孙子金樽对月吧。
每个人都有吃酒席的经历,但吃错酒席的事,却不是人人都有的,应该吃的是吃正席,无意中吃了不该吃的,是吃歪席,蓄意瞎吃、骗吃的是吃黑席.我也有吃错酒席的时候和被别人吃黑席的时候。八四年刚做校长,参加一个全市的校长会,通知中午在财苑宾馆用餐,我按时到了溪苑宾馆,因为刚入道,没有一个熟面孔可供招呼,也就简略了彼此的寒暄,其他人彼此似乎也不太熟悉,说的都是些生分话.饭毕,我走进二楼会议室,却是一个全国性的园林艺术研讨会。退将出来,突发奇想:在中国无论如何是饿不死人的,到会议上吃黑席就是一条求生之道,反正吃的又不是我的,关会虫屁事?谁还会站出来举黑打黑,真这样做了,说不定会惹出一身骚。
这次虽然吃错了席,但是白吃,吃错席还要掏银子就窝囊了.一日去赶婚宴,宾馆门口并无招牌,进得门去,黑压压的人头,闹哄轰的喜气,既然迟到就随便找个窝坐下,一抬头,见司仪台上一双新人的名字,而且这新郎还是我的学生王哲,我这才知道走对了道,却入错了门,我要参加的婚宴在隔壁另一个大厅.正准备落荒而逃,新郎喜滋滋地站到了面前:"方老师,谢谢您的光临....."一番暖心窝的话,由不得你不掏银子.学生结婚,老师祝贺,这也是应该的,但这番际遇对我\对我的学生,真是太有些意外.
被人吃黑席,是在我女儿结婚的婚宴上。那天我们夫妇给客人敬酒答谢时,有两个“客人”特面生。面生也不足为怪,朋友的家属你还能认全?散席后,与“客人”同桌的同学提醒我:那两个家伙既不敬酒,也不回酒,问话不答,埋头苦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定是一伙专吃黑席的.
他们是否是吃黑席的无关紧要,他们没有分享我女儿婚姻、爱情的快乐,但我女儿的婚宴给了他们填饱肚子的快乐。
现在做什么都可以和文化沾上边,吃酒席自然也有它的文化,文化不仅仅是知识,文化中的人不一定都是文化人,但正确先进传统的文化,可以“化”人的灵魂,“化”出一个清静明朗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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