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去黄奔马,它的水仍然是平滑温绿的,大块掠过底层石头。灵魂一样平滑。有足够的水,给予石头和河床幸福。动人的青苔,裹在水中是更鲜绿的水带,它的生命消失之前,只能在这里,完全偶然地。和包围它的水一样,并非世间之物,我们以为它们永远存在,甚至这也是它们的心意,却忽然消灭了。
我跟着孩子们去追鱼,傍晚进入黑暗山壑,一路宏大水声,如在水底前行。据说是有人在让河里毒鱼,到了地方下河却毫无动静。水很冷,手电的光像小火把,徒然等待。有两次,有人以为看到了顺流而下的鱼,惊叫起来,却是小木片或石头。上头是地老天荒的干枯黑暗,难以想象洪水之时,木头是怎样冲下,大水充满河谷。我们的旅途劳而无功,似乎自己遭到了毒害,鱼糖精下到水里的同时,却被那双手暗中注入我们的血液。
鱼已经越来越少。黄家鹏儿曾经在泰山庙下的潭里摸鱼,他一头扎入潭底,出来时手中捏着两条从岩壑中摸出的鱼。后来炸鱼,他让我帮着摸鱼,我扎猛子下去只看见水花,他说算了你也摸捞了,看你也弄不到。鱼减少得那样快,似乎始料未及,我再也没见到黄家鹏儿手上那样尺把长银白色的鱼。有一次据说人们拿桶提鱼,那是最大的一次,糖精流了上下十里,我只见到屋顶晾晒的死鱼,收缩干瘪,有苍蝇。就像娃娃鱼,二十多年前它们不时像黑色木头伏在水边,如果不是因为它们夜夜入耳的哭声,人们会把它们叫木柴,确实有一种比娃娃鱼多两只脚,其它一模一样的东西被人叫柴块子。那天去追鱼的同伴中,军儿童年的理想是跟随钩娃娃鱼的黄德佑走遍深山沟壑,曾有一次他和黄德佑在八仙河上游龙洞河过夜,睡在水中大石上,守候下在花水中分钩子,回来狠狠挨了打,从此断绝了念头。
鱼减少到几乎绝灭后,河流表面依旧缥碧平和,看不出损害。其实它的生命已经危险脆弱,只是忠实地维系着那一束,在石头之间何其柔弱。消灭就快到来,隧道已经被覆,闸门就要关上。河忽然消失的那天,就像它突然出生那样难以理解,流传着“等到大河里水干”这样的谚语,人们却没有认真去想这回事。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从渡船口的那幢房子,人们在崖壁上生硬地打出了场地,砌起水泥房子,屋里水洼生长了青蛙,搭起砖头过路,却举办舞会;在白沙做豆腐的四川豆腐客,被本地刘家两兄弟邀到黄奔马去逮鱼,有的地方要爬崖往上走,下临深潭,在鱼洞子附近的豹子潭豆腐客落水淹死了,那里有一个陡坎,水声如豹。随后豆腐坊归了刘家兄弟,人们说豆腐客是被两兄弟推下潭的,刘家老大的手臂上有六道抓痕,清清楚楚的六条,比雷公爪多出一条,而豆腐客是六只手指,人们常说因此他在和豆腐浆的时候和得匀,做的豆腐所以特别好吃。刘家兄弟接手后做的豆腐,却再也不是那个味。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张学武在渡船口遇到了黄奔马王家河坝的几个人,看到了他们桶里盆里翻滚的活鱼,以及簸箕里晾的还湿润的鱼干。一个院子到处都是鱼,鱼多得似乎使大家有些为难,又是清一色的潜鱼。王家的老二得意地讲,三天前他想到鱼洞子要出鱼了,带了蛇皮口袋去等到,果然天明时候潜鱼滚滚地往出挤,他用蛇皮口袋接着一会就满了一口袋,又喊兄弟们拿背篓去,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就这样还放掉了不少鱼下大河。张学武向他们要几条活鱼,王家老大说你知不道个人去拣,三天你都没来。那时还年轻的张学武怒从心起,拿上锄头直奔鱼洞子,鱼洞子在离河三尺的地方还清清淌水,水上漂着桃花,却没有了鱼踪。那深处的鱼仓或大海已经关闭,一年它只在三月清明桃花水的时候出鱼。张学武挖了几筐泥巴,用树枝和乱石一起堵住水口,用锄头把水捣浑倒灌进去,说我看你还出不出鱼。
第二年鱼洞子真的不出鱼了,也许那深处的鱼的大海易受惊吓,轻易就缩回了,只剩下水流。
水洞子的水也成了一股细流。一些鲜红或橙黄的树叶沉积在洞外,几乎堵住了出口。往进走水只是没过脚面,再也不见以往的喷流。顶上的石钟乳也不再下注水滴,它们在山里隧道打穿的一夜间老去了,风化干枯。那命里缺水的人,来到这里,却再不得充足。
山涧的半途,那些奇异的植物还在。夏天,瀑布奔流而下,有一个天空的水从山顶来,现在则是幽然细流,依附于黑色溜滑的涧床。涧石像在一个洞中那样开出蓓蕾,伸张的手指留不住泉水,这样极清冷的帘幕下方生长植物,有奇异的鲜绿,圆润的叶片像在泉源深处孕育,而后拿到了这个世界上。它脚下并没有土,只是墨绿色的涧床,泉水就是它的营养。它虽在这里,摇曳着叶片,洗手时可以触到,却和路上的尘土,周围的环境无关。也许它几万年前就生长在这里,却也可能今天就消失,因为它清冷的生命,拒斥一切热量、喧闹和尘土,和泉水一样不知由来。
那天我去黄奔马,并不知道是最后一次。我站在陈旧的大桥上眺望大河隘口,河从深山涌出,来自丛林,不能想像深处还有人户,甚至是工程。涌出隘口的水忽然宽广,由涧成河,因此需要这样的大桥,它已在冲突下近于废弃。我走下河床,面对一大片青苔,顺从涧水,想见远古奇异庞大的动物,大木,洪荒。涧水缥碧安宁,深处却有敬畏留存。先辈人的征途,穿林越壑,线一样的路径,去到神奇的村庄。什么样的力量,会使它顿然消失,再也没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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