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福因为得了翠儿，瞎猫捉了死老鼠一般高兴。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前些年收敛起来的一些活泼，现在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人活泼了，话也多起来。但是还那么憨，头脑依旧是小孩儿似的简单，说话做事总不像个大人，活脱脱一个撑衣的架子，囊饭的皮袋！他闲来无事，忽然记起小时候玩过的那一样物件来。啥呢？弹弓。李双福小时候啥事都不成，打鸟可是高手，捡一袋小石子，领一帮秃头小子，提着弹弓满庄子疯跑。那时的石泉城，但凡长羽毛的东西都要怕他。好准的手法！看他拉开弓步，斜着身子，那个被他瞅准的，十个有九个便没命了。也打人家的鸽子和鸡，纯粹是一时手痒打不到鸟儿所为，打死打伤并不带走，别人又不能抓着他的把柄，都气得雷吼，却不能怨他半点！结果弄得在石泉城里猪嫌狗不爱。后来长大了些，禁不住老爷子棒捶鞭抽、老娘的唠叨，才收起了那物件。那群秃头小子们也叫他们的娘老子弄住了不再跟随，他们怕自己的娃娃跟着李双福学坏。
　　有几回，李双福心里愤愤地想：“妈的比的，你家的娃子愿意跟老子，又不是老子请来的，学坏了？去他妈的话吧。”可是，很快，他便忘了这不愉快。他是那种很容易忘事的人，没有别的长处，只好打鸟，不打鸟，人便变得蔫蔫的，提不起好精神。不愁没有钱花，他家养着一群羊呢，每年卖出去五六个，干啥都有了。只是再不能疯魔野道地玩耍，这使他十分不快活。
　　这帮小子中他最喜欢的是拴狗。拴狗是他的本家兄弟，岁数跟他相仿。这小子腿脚灵便，眼睛又尖，总能给他找到躲藏得最隐蔽的小鸟。又有一副爱听闲事的耳朵，石泉城里的事儿，大到磨牙斗口，小到偷鸡摸狗，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使李双福不出庄门就能知道石泉城的大体情况。当然，他也知道拴狗的话不能全信，掺兑的“水分”太多，石泉城的人都叫他是“龌水包”、“水塘比”呢。
　　拴狗不图李双福的人品好坏，人样长短，他只觉得李双福这个人对自己的“味”，不骂人，也不嫌号人，不像郭成、赵发那帮“臭松”们，叫人说不成话，好像石泉城是他们的，由他们怎么评说，别人却不能插嘴。当然，拴狗亲近李双福，着气二牛还有另一桩事，这是他拴狗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事情。
　　“瘦……瘦猴子一……一样，他……他……哪……哪里来……来的那……那……那么大的力气？”
　　每一回说到那件事，拴狗总不服气地结结巴巴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是他们读小学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
　　有天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拴狗在同学们面前提到了二牛家的事情，言语里说的是二牛的妈妈如何如何是个“白虎星”，怎样怎样克死了男人，二牛家怎样怎样穷得锅底朝天，二牛的妈妈如何如何去讨饭。说到高兴处，竟在大家的面前学做起来，却没料到二牛早气得吹猪（气愤至极）。
　　二牛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他顾不得自己身体瘦小，上前一把揪住了拴狗。拴狗一点也不防二牛的进攻，他不害怕二牛，那时的二牛瘦猴似的，一张小黄脸，颈子长长的，穿一件大襟衣裳改制的蓝斜布汗褂子，麻杆儿似的腿上挑着条夹裤，膝盖和屁股蛋都露在外头，赤着脚，胳膊弯里夹着一个青色小包。
　　可是二牛揪住了他的衣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二牛便把他放倒在地上。二牛骑在他的肚子上，一手按着他的头，一手在他的脸上乱捣。拴狗疼得受不了，可是翻不起身来，就躺在二牛的屁股下哭起来。
　　打了数下，二牛出了气，放开他，从他的身上起来去捡自己的书包，拴狗叫着从地上爬起来，追到二牛的跟前，抬脚就在二牛的腿上踢了一下。这一脚正踢到二牛的小腿子上，疼得他直龇牙。
　　二牛不管自己腿上的疼，伸手一把撕住了拴狗头上的“气死毛”，另一只手却撕住他的领口，使劲往前一拉。拴狗立不住脚，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上。拴狗被摔疼了，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李双福见两个人打架，二牛占了上风，便跑过来给拴狗帮忙，他一把撕住二牛的衣领，却没注意到二牛一拳向他的面门上打来。这一拳正好砸中了李双福的鼻子，一下便砸出鼻血来。李双福见了鼻血，哇哇地哭闹起来。也不管拴狗，一路哭喊着到家里去告状。
　　那天，二牛的妈妈第一次跟队上的人吵了架，二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了母亲的打。真打呀，他的双手被母亲捏住，动弹不得，母亲用一个笤帚把使劲儿地敲打他的瘦腿。他不哭，看着母亲满面的泪水，知道母亲的心被人无情地刺伤了。
　　二牛挨了打，心里并不服气，他认为他是对的，他不相信人穷就应该叫人欺侮，他看着人家跳着脚拍着大腿，拍着屁股骂母亲是“扫帚星”“白虎星”什么的，眼睛里喷出了怒火。
　　他极力挣开母亲的手，找一个扁担在手里，奋力冲出院门去跟人家拼命。
　　拴狗和李双福没命地跑了，骂人的人也吓得躲掉了。二牛没有哭喊，流着眼泪给了自己几个耳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是拴狗和二牛他们都忘不了。
　　李双福从柜底下掏出一个小匣子，从里边取出自己的弹弓，弹弓用一块红布包着，还是原来的模样，拉一拉，弹性也没多大变化，他把这物件塞到裤袋里去找拴狗。
　　拴狗已经不爱打鸟了，他瞪着眼睛迷惑地望着李双福说道：“打鸟？……那是娃……娃娃们玩……玩的把……把戏！两个老……老小伙儿满……满庄子乱……乱跑，撵……撵着打……打……打鸟，叫……叫人家笑……笑话。”
　　他撺掇李双福去甩牛九，说那才是带劲儿的玩法，一个牛娃子一毛钱，手气好一场子能赢二三十块钱，吃香的，喝辣的，强似打鸟。李双福没多少主见，拴狗的鬼主意多。拴狗这么一说，他便觉得打鸟确实有点过时了，就不去打鸟，跟着拴狗去“挖牛九”。
　　“挖牛九”的光棍们都聚在村学的院子里，老老少少，摆了四五个摊子。他们的到来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拴狗从人堆里拉上两个“看背光”（指看别人打牌的人）的，也找一块暖和的地方坐下来。牌是拴狗身上装着的，没有放牌的地方，拴狗说不要紧，他脱下头上的帽子，从里面掏出来一块垫帽子的油渍渍的牛皮纸，把这纸铺到地上，又把帽子拍扁了扣到这张纸上，说：“就这样，来吧！大家玩……玩得高……高兴，一个破帽子，算……算啥……啥球东西！”
　　牛九牌李双福是会玩的，天虎牛九喜喜子，这是赢钱的好牌，尽量要多拿些，但是也得防着“双鱼子”“双摆”（牛九牌的组合方式。），那可是叫你滚沟的阴招，叫你输钱没说的。
　　李双福上场便手红，连放了四五把，赢了十几块钱。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后来却不成了，越往后牌越臭。几回想不玩了，可是想想自己赢来的十多块钱输光了不说，还叫他的老本也动了十几块，他不甘心就这么丢了老本，便又坐下来继续玩。
　　牌却变了，好一回，赖一回，但是总不得要领。一直蒇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李双福也没有捞回他的本钱。清点他身上带的钱，发现自己的五十块钱整整少掉了二十五块，心里便很不高兴，有了被贼偷了的那种感觉。拴狗说没有输赢，两个对家也说赢得不多，一个人也就赢了四五块钱的光景。李双福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把他的钱赢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家互相商量定：吃过饭，到拴狗家去玩。
　　当然还是李双福输，一晚上下来，剩下的那二十五块钱也不见了。
　　李双福心疼着自己的钱，提不起好精神来，走路抬不起头，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他母亲骂他说：“一个男人家，放精神点，老低着个头，像丢了魂似的，多少也不像个小伙子的样。”
　　他却说：“学了那猴眉狐眼，叫人家说‘张点子’就好听？我觉不出这有啥不好的。”
　　他老娘一听这话就来气：“啥时也说不出叫人高兴的话来。李家门里尽出这号男人！老子丢三慢五（动作迟缓、不利落）一辈子，叫人跟上讨了一辈子气，娃子又是一个囊包虫（窝囊、蠢笨的意思），真个应了古人的话了，‘廊檐水照窝儿滴’哩！”
　　李双福听见老娘骂起来就不说话，也像他老爹一样，讷讷地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叫母亲唠叨个够。他老娘却气得不说话，他便起身去该干啥还干啥。
　　李双福正为输钱的事心里不好受，他爹却忽然病了。老头子一病倒，羊就没人放，一般的就是李双福去放，当然不白放，得给他发“工资”，一天十来块钱，或者八九块，这是李双福向他老爹要钱的好机会。对此，老头子很生气：“啥还不是你的？老子是快入土的人了，挣下多少老子能带走吗？”但是李双福不买他的账，每回放羊都得给掏钱，不掏钱，他就不去放羊。这回，他跟老爹商量定了，“先掏钱，后放羊。”老头子无法，自己实在爬不起来，就给了儿子三十块钱，叫他放两天再说。李双福想好了，他要在放羊的时候捞回他的本钱！
　　李双福从老爹手里取了钱便去约拴狗，叫他喊上人到山上去，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捞回他输掉的老本。
　　拴狗知道他又弄到钱了，就讨好地笑着说：“这回，非得叫你捞……捞回本钱！”
　　李双福披上毡衫，背上水壶和干粮，赶着羊上了山，几个跟着他爹放羊的娃娃也按时赶羊出门，跟他上了山。
　　二三月间，正是水干草枯的时候，山里没有多少草了，一个冬天过来，山头都变成了和尚的光头。乔木和灌木的植物早几年便叫人砍光了，或翻修房屋，或当柴烧。人手稠了，你不砍他砍，反正没几年，偌大个山林便不见了，这一切似乎就是一夜间发生的事情。一个冬天没有落过雪，前段时间下的好些雪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天气干旱得厉害。山的阳面暖和，但没有几根草，山裸露着焦黄的土地，一如贫穷乞丐的脸。山的阴洼里比较寒冷，有着斑斑点点的残雪，雪的下面便有枯死的草叶，牛羊们用自己的前爪扒开积雪，啃食瘠薄的草皮，拼命啃扒一天，总算凑和着吃饱肚子。

　　山里多的是山，到处都是这样的山头，但并不见得到处都有草皮。有经验的牧人知道哪个山上的草好，哪个山上没草，一天里让牛羊吃过两三架山头，也就可以收山回圈。家里也备一些草料，象征性地添一把给它们，一个晚上便不哼不哈地到了第二天。没放过牛羊的人没经验，跟着牛羊满山跑一天，牛羊们吃不饱肚子不说，自己还得累个贼死。收山回来费草料不说，那东西们等不得第二天到来，一个晚上嚎天扯泪地闹个不停，叫你也睡得不安稳。
　　也有放丢了牛羊的，稍一打盹，牛羊们便跑过了几个山头。吃得稳便罢，顺着踪迹寻去，一个也不少。怕的是遇见了惊吓，野兔、野狐什么的灰灰地出来，总能惊散羊群。放牧的见牛羊们发惊，“嘘———”地打一个唿哨，它们便不害怕。没有放牧的人，那可就惨了。牛羊们吓得乱跑，一个不小心，就有滚了洼的，飞下石崖的，跑得迷失了方向的，等你收拾住残局，啥也已经晚了。
　　李双福赶着羊上了山，一路上跟小羊倌们商量好，今日里由他们挡羊，他要和拴狗几个“大赌”一场，等他捞回了本钱，给他们几个一人发一块钱的挡羊钱，小羊倌们一听有钱，都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李双福不大会找草山，到了放羊的地方，由着小羊倌们指挥着找了一个山头，便撒开了羊群，他们找了一个避风的山弯子蹲下来。小羊倌们把一路上捡的柴禾放到一处，找几块石头垒成小灶，各自把背上的水壶取下来，放那灶上点燃了柴火，然后，一边烤火，一边烧水。
　　柴禾烧完，水也烧开了，太阳也就升到了半空里。身上不再寒冷，牧人们解下腰里的茶缸子，倒上开水，又取出带来的馒头泡上，撒一些盐或者白糖，热热地吃起来。那味道！比起家里精心制作的饭食来，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烟火是牧人的标志，烟火是牧人们相互联系的信号，到山上找放牧的人，找轻烟升起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拴狗几个正是这样找到李双福的。
　　李双福他们走得不远，离庄子大概七八里地。
　　拴狗把李双福爹的毡衫铺到地上，从衣袋里掏出牛九牌来放到这件毡衫上。这是一块钱一副的那种，牌头上点着花色，牌面上粗糙地印着《水浒》人物的肖像。
　　伙同拴狗来的是马六子和杨茂山，这是庄子里有点名气的“赌鬼”，也是李双福过去一伙子的人。马六子和杨茂山一路上“对”好了“鬼”，还是“先赢后输，尻子里掏蛆”的做法，他们要叫蔫瓜李双福先高兴起来，然后再用“鬼招数”叫他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并且商量好了，晚上到马六子家喝酒，鸡肉大家抬，酒钱赢家出。可是，他们不知道，李双福也打好了他的算盘，他们的“鬼把戏”已经叫李双福“破了”，他打定主意，等这回捞了本，一辈子再不玩这叫人后悔心疼的东西！
　　扳点子论次序，李双福成了头家。
　　李双福把牌洗了三次，码到毡衫上，大家开始拾牌。李双福一路拾来，但见得三牛次第，四虎狰狞，又喜那喜子迎门，重天摆当头。好一个李双福！嘴里不哼不哈，手上用劲，叭！叭！叭！干净利索地将那牌尽数甩到了毡衫上，直惊得马六子三个目瞪口呆！按牌规算一算，这把牌却是十三赐（指和牌的方式）。
　　李双福哈哈笑着算到：“十三六，往上长九长，总计十五点，每个人一块半钱。”
　　马六子和杨茂山上场便输了一块五，虽说先头里商量好“先赢后输”的招数，但还是有些心疼。马六子一面掏钱，一面说：“顶门赐，输到底！”
　　两个人很不情愿地把钱扔到了牌池里。李双福呵呵地笑着，拾起钱来数一数，装到了口袋里。
　　第二把，李双福是“坐家”，杨茂山当“头家”。牌拾完，杨茂山在毡衫上空捞了一把，拴狗看着自己的牌很臭，说道：“头家捞了空，必定牌不中。”
　　杨茂山装模作样地捻着牌说：“你臭，是不是别人也臭？”
　　“不臭？不……不就是把母……母牛母喜（指牌不成对）嘛！”
　　你说这臭比，让他说了个准，杨茂山端端拿着一把母牛母喜，一个子儿也赢不上！杨茂山气得把牌扔到牌池里，嘴里骂道：“妈的，头家白当了！”
　　这一回谁也无法，母牛母喜，天爷老虎分了家。马六子把那牌洗得哗哗作响，洗了三次牌，“刷”地一声，把牌扇形抹开，嘴里喊道：“小伙子们，眼睛睁大点，看我怎么赢！”
　　牌拾到中间，马六子连揭了两张臭牌，一张六，一张是七。他把这两张牌甩在毡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照天！赶牛！”的话继续摸牌。
　　牌揭完，马六子拿了个“五支棍（对牛，一副摆）”，气得直瞪眼，他气呼呼地在心里骂道：“对牛一副摆，这叫老子怎么赢钱呢？”他在心里算计着牌，算来算去无法赢牌，就说：“扣了！谁要？”
　　拴狗的牌也很臭，不过是一窝鱼子，一只虎，两个红八，就说：“我不要，底家要去。”
　　李双福的牌又好，三天挂摆，对牛一副鱼，三个红十，如果到手，这牌又赐了，他暗自高兴，由不得直着嗓子喊：“我要！你给我出牌！”
　　马六子很绝望，把手里仅有的几张牌尽数甩出，又说：“扣了。”
　　李双福再不说话，他把手里的十一张牌全部摊到毡衫上说：“你看着出吧！”
　　马六子无法出牌，拴狗拿了两副鱼子，可是再无一张有用的牌，两个人乖乖地“投降进贡”。
　　“这回赢得不多，十一四，长两下，一共六点，一人六毛钱。”李双福得意地算着账，他的账里又进了一块二。
　　李双福一路牌红，直打得马六子几个没了声气。赶到晌午的时候，他的账里已进了“三十块光洋”。
　　小羊倌们已经烧好了开水，李双福便叫他们把自己的背包提过来。打开了，里面装着四个馒头，还有一包白糖。他要上小羊倌们的茶缸，给马六子三个泡上馒头，撒了糖，又给三四个小羊倌一人发了五毛钱。
　　“算是挡了半天羊的辛苦费。”
　　李双福对他们说。
　　“说是一块钱？”
　　小羊倌们嚷嚷道。
　　“才挡了半天，我说过挡一天给一块。”
　　李双福这样算账，大家不再争嚷。白得了五毛钱，大家高兴得像是得了什么似的，四下里散开，有几个看羊，有几个去拾柴。李双福想好了，吃过晌午，再不玩了，剩下的那二十块不捞了，等于叫狗偷吃了。
　　吃过晌午，蔫瓜躺在火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马六子几个知道他要耍赖，互相挤个眼色，一齐“杠棒”（引诱、吹捧的意思）他说：“双福，今天你这牌真是绝了，怎么这样红，弄得我们简直没手动了。”
　　“根本没……没办法，你说人……人家那……那牌，三牛，四虎，重……重天摆……摆的对……对喜，哥哥，不叫人家赢……赢，谁赢？”
　　“屁话！我才不信，他还邪了！”马六子说话爱说粗话，“牌洗上，再来！谁不玩谁是丫头下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连激带将，软硬兼施撺掇李双福。李双福辞不住，就又坐起来，依旧按前头的规矩打起来。
　　三个人还是输，李双福今日里“中了邪”，歪得不得了，那牌挖来挖去就是放不翻他。你赢一回，下回他准定赐了，非得叫你原封不动地掏出钱来，保不准还得多搭几个。三个“光棍”捱不住，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输了，抱着“尻子里掏蛆”的想法继续挖牌，希望牌局忽然有个转机。
　　但是，他们的输局已定！
　　拴狗身上的钱先输光了，只好欠着；马六子先截子骂牌，说丧气话，什么“七来八不来，还说老子玩不来”，又是什么“捶子（对牌中六点牌的蔑称，指男性生殖器）一扰，心里也不好”，还有什么“要想赢钱，球儿提悬”等等，后来便偷牌。
　　李双福先头里没有注意，后头发现了，便不想跟他们玩了。
　　“你们偷牌！玩不过算球了。”
　　可是说归说，马六子依旧还是输，杨茂山也输。又都赖账，嚷嚷闹闹的，玩得很“稀屎”（耍赖，不讲信用的意思）。
　　杨茂山欠了拴狗的三块七毛钱、李双福的八块，赖着不掏钱，拴狗没钱掏，自己的十多块又输掉了，可是杨茂山却不给他掏钱，这使他觉得很不公平，到了杨茂山的头上，拴狗按住牌不让拾牌。
　　他说：“掏……掏钱！不掏，不……不玩了！”
　　拴狗的脸黑黑的，没一点和气。
　　杨茂山厚着脸耍死狗，宁死不掏钱，拴狗便骂将起来：“女……女……女人情！赢起输……输……输不起！”
　　杨茂山采用的是软办法，只是一个劲地笑。
　　马六子也气上来了，恶言恶语地骂道：“比牙龇上，你笑球哩！老子们但是输掉，你那个球劲，一个子儿都不叫老子们欠，你欠了老子的却是应该。妈的个比！”
　　杨茂山架不住大家的骂，扔了牌站起来耍赖。
　　“老子不玩了！把你们这些驴日的，眼睛翻上个驴卵子，玩个牌，又不是挖你家祖坟！”
　　“算了，不要吵了！玩不成不玩了，犯得着这样伤和气，不就几个破钱嘛！钱这东西，今日去，明日来，能说是谁的？今个输掉了，明天又赢回来，哪里会回回输？”
　　李双福赢了钱，话说得很好听。
　　几个人都赌气不玩了。李双福不管他们，躺在一边收拾赢来的钱。这回算叫他蒇翻了这些赌鬼，自己的“老本”原封不动地回来不说，还赢了十多块钱哩！
　　“一共六十三块钱，算上给娃娃们的三块，通共六十六块钱。那天我输掉了整整五十块，除掉那个，今天算赢了十六块钱。如果你们不赖账，赢得还要多呢！”
　　他心里高兴，给这些人述说着自己的输赢情况，拿出三块钱来，给放羊的娃们每人又发了五毛钱。
　　三个人看着李双福“耍阔”，心疼着输掉的钱，想着那“吃肉喝酒”的计划不但落了空，还倒搭了不少的钱，都窝了一肚子火，气得说不上话来。
　　马六子三个窝里起了哄，骂骂咧咧玩不成了。杨茂山拍掉身上的土下山去了。马六子气鼓鼓地说：“你手也太狠了！”
　　李双福笑着说：“我才赢了这么几个。前天你们一下子赢了我五十块钱呢，我说你们什么了？你们这些人，就是赢起输不起的！”
　　拴狗望着走下山去的杨茂山出气似的骂：“那个驴日的，叫人一看……看见就……就……就来气。”
　　“太赖啊！你玩不起就算了，输了个钱，你看‘那的’（即他）那个样，死里的一般，就是死也不给人掏，真是个抠门鬼，舍命不舍财。老子再不跟那个驴日的玩，但再和他玩了，老子连人都不是了！”
　　马六子也很生气，接住拴狗的话茬骂杨茂山，发誓再不和杨茂山玩。
　　放羊娃们不管几个老小伙争嚷，每个人白得了一块钱，高兴得跟小狗似的。他们先是蹦跳着撒欢儿，到后来便各自站住一个地方，在山坡上开起土块仗来。
　　李双福站起来，拍打净身上的土，对马六子和拴狗说：“不早了，我得圈羊去。”
　　他收拾好毡衫披在身上，抓起鞭杆儿，喊上小羊倌们去圈羊。
　　马六子和拴狗气咻咻的，看着李双福和羊娃们赶羊去，拿他没办法，只好也站起来。两个人袖着手，缩着脖子，相跟着溜下山去，一路上编排（编造）着骂李双福，排解心中的恶气。
　　李双福心里暗暗高兴，大后晌就赶着羊回来了，老头子听见羊叫唤，气得骂：“这个不顶用的东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家里有他啥好的？”
　　老婆子没说啥话帮着去圈羊，等羊都进了圈，却发现少了三只。她有点不相信，数来数去，确认还是少了三只。再仔细查看，知道少了的三只羊是花脸、黑耳朵、还有缺耳子。他老娘就问是啥时不见了。李双福打了一天牌，哪知道是啥时候丢的？他吞吞吐吐说不上来。
　　老婆子无法，如实给当家的说了。
　　老头子知道丢了三个羊，气得直捶炕———那都是羊梢子，膘份好得很。他知道多半是这小子不操心，让偷羊贼把羊弄走了，但是又不甘心，就问清了放羊的山头准备去找。
　　老头子气得实在无法，夺过鞭杆子，在李双福的腿半弯里（指后腿弯曲部分）敲了一鞭杆，扯过儿子身上的毡衫披到身上，风风火火地上山去找羊。
　　李双福做了错事，更加蔫了，自己找个棉衣出来，披在身上，跟着老爹也上了山。
　　父子两个在山里找了半晚上，可是连个羊踪影也没找见，生怕碰到野狼，只好回到家里。
　　丢掉了三个大羯羊，揪掉了老头子的心，老汉一个晚上唉声叹气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不顾头脑发胀人发摆，就找蔡来宝去打筮。
　　蔡来宝笑了，他说：“这不过是玩游戏，哪里有个准头？你还是赶紧找些人分头去找，或者裹到路过的羊群里，或许还能找到。但是叫偷羊贼弄走，只怕那羊早就没有了。”
　　老头子心里着急，硬要蔡来宝查看查看。蔡来宝推辞不过，只好找出一本发黄的书来给他翻查。
　　蔡师傅活着的时候给他讲过这些东西，相生相克，六合三刑，刑冲克害，墓库休囚的道理，他多少知道一些。于是，他找出蔡师傅用过的三枚铜钱叫老头子丢。
　　老头子执着铜钱，虔诚地去摇，摇几下丢到桌上，蔡来宝仔细地看过，在一张纸上批上一个符号。又叫丢，又记。丢了几丢，蔡来宝在纸上已经划出许多圈点来。他仔细地看了这些圈点，便翻开书去查。不一会儿便在书上查出卦名来，却是个“损卦”。蔡来宝想想羊已丢了一个晚上，怕早就没有了，又得了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卦，就对老汉说：
　　“找不到了。”
　　“为啥找不到了？”
　　老头心里凉了半截，缠住蔡来宝问个原因。蔡来宝无法，只好将那卦路全数排开，他想用卦理给这个固执的老汉说一说。于是他在纸上写了这样一些字———　　
　  　太岁 癸酉 月建 乙卯 日建 乙酉
　　  六神 玄武 白虎 呈蛇 勾成 朱雀 青龙
        ——      ——
        －－      －－
　  　山泽损×－－  变   ——  火泽睽
        －－      －－
        ——      ——
        ——      ——
　　  应   用   ×    世  
　　   寅   子  伏戊酉    丑  卯 巳
   　虎   财   兄子    兄  鬼 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