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些很气派的房子，在当时的石泉城来说是最好的，拔了石泉城的梢。前来观看的人都说这房子盖得古怪，门面怎么是朝外的，“有见识的人”解释说这是现在流行的盖法，可不知道这是王顺兴盖的铺子。

　　铺子总算盖好了，可钱儿也花了个精光。王顺兴想开铺子，但是没有周转资金，他便到川里的银行里去贷款。贷款是件很头疼的事情，先头里说款还没放下来，后来听说款下来了，赶忙跑了去，可人家说已经放完了。

　　贷不到款，王顺兴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钱往铺子装货，铺子只能空着，他也只好灰灰地在空屋子里发呆。那空荡荡的铺子，眼看着庄子前头来来往往的人，也只能白瞪眼。

　　但是，王顺兴就是王顺兴。他跺一跺脚，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不去拾头发菜，那活路挣钱太慢，他上了九条岭煤矿上去钻煤窑。这活路虽然危险，却能挣大钱。

　　桂花对这样的活路是很害怕的，出门时叮嘱王顺兴说：“就是挣不到钱，也不钻煤窑，我们家并不是没有钱花。”

　　王顺兴答应着，却在桂花面前说了白话（说谎的意思）。“不去钻煤窑，怎么能挣上大钱？”他豁出去了。他知道，这年月要想活出个人样来，不豁出一头不行，但是把命看得太贵重了，你这辈就别想活出个人样来。

　　煤窑里拼了四个月，整整齐齐地拿回来三千块钱，干买卖开店的钱就有了。

　　桂花知道这是他拿命换回的钱，着实哭了几回。

　　她说：“你往外跑我没意见，日子过得苦点也没啥说的，早知道是钻煤窑拼命，我是说啥也不让你去的。把命丢在那里边的人还少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娘儿们怎么价活下去哩。”

　　王顺兴说：“我命大着呢，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有了钱，啥事都好办。出了几回山，陆续地采购来百货，把它们摆到货架上，商店的样子就出来了。

　　一切收拾好，正月十六日，王顺兴的铺子开了张。

　　王顺兴和桂花商量好：“开店做生意要讲信用，挣多挣少总要讲个良心，那昧心的钱说啥也不能赚。”

　　石泉城里开商店，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

　　正月十六日早上，王顺兴在店铺门前放响了两串炮，满庄子男女老少就都赶集似的涌来。并不都是买东西的，大多是来看新鲜新奇的。但是，到底是石泉城里的“商店”，不买个啥东西，又觉得轻了店主人的面子，为给店主人图个“利市”，凡来的人总得找一个借口，买一样东西。娃娃们三毛五角地买糖果买花炮，女人们则挑选花红的针头线脑，小伙子们摸出一块两块挖牛赢来的钱买香烟。以前，小伙子们没见过带嘴儿的香烟，这天在王顺兴的商店里看见，大家都新奇得了不得，每个小伙子都忍不住买上了一盒尝鲜。

　　忙忙碌碌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晚上，两口子在铺子里结了账，算出这一天来的买卖情况，知道这一天卖出了不少的东西。别的不说，光香烟就卖出去了五条，白酒也卖出去了三箱，针头线脑、零七八碎也有不少，总的合起来，这一天毛收入一千三百多块钱，净赚利润一百多块。说起来这还是贱卖呢，若是换成市场价，赚的可就更多了。

　　王顺兴想：怪不得城里要开那么多商店，这钱原来好挣着呢，抬抬手，动动脚，人家的钱就装到腰包里来了，钻煤窑拾头发菜，或者干别的什么，下死力气的干活，一天才能挣多少呢？

　　对于金钱，王顺兴有了许多不曾有过的感受。钱这东西，叫人说什么呢？真是奇怪得很。你没钱的时候，他把你当狗一样看待，跟你说话怎么也没好声气，你诚心诚意地对他好，他倒以为你要占他什么便宜，喝一声踢一脚让你躲远点儿，生怕沾了晦气。可是如果你有了钱，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即使你是一个十足的白痴，他也神仙一般地捧你拍你，狗一样地舔你的脚趾。一天来，王顺兴站在柜台后面，听尽了恭维的话语，看够了虚假的笑脸，那些王哥、王爸、王爷的称呼，叫得他浑身的肌肉一阵一阵地发麻。

　　这天晚上，王顺兴睡得并不安稳。想到以后的生活，想到以后的石泉城，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间是公元一九八五年的春天。

　　山里人的日子，就像老牛拖着的车子，慢悠悠地往前晃荡着。抓头发菜的走了，王顺兴的铺子开张了，庄子里乱了一阵子，接着就平静下来。人们还是早早地睡觉迟迟地起来。太阳一出来，抹一把脸，喝一碗拌面汤，便往人多暖和的地方去，不一会儿，便在那儿聚拢了一大堆人。还是说闲话，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屁事，或者就是有一天晚上出门，看见一个没有头脑的黑影，心中奇怪便想看个究竟，紧追慢赶不见了踪影的鬼魂故事，都是没头没脑的话，可信的成分不大。

　　这样的时候，也有不安分的，瞅准了哪家年轻的媳妇，趁着她家里没有男人，腆着脸皮去学狗模样，没轻没重地说胡话，讨那媳妇的欢喜。或者有一回竟逢着了好运气，得逞了那么一回，那可就香到脑仁子里去了。当然，这是需要钱的，钱最能打动小媳妇的心。于是设法捣弄钱，一旦有了十块八块的，便赶忙塞给那心上人，讨她的好，暗地里却恨自己的老婆不来劲儿。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不久，这故事就被好事的人看出了门道，于是，每一堆闲话客中就又多了一段风流的故事。当然，这也没啥奇怪的，石泉城里这样的事多着呢。

　　要放在以前，这可是最诱人的闲话，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一年，人们对这些闲话失掉了热情，就是那最风流的故事也激不起人们的兴头。石泉城不像以前了，王顺兴的百货铺，金积财有了钱，就像给每个人喂了一把春药一样，撩拨得石泉城的男女们火烧火燎地急，人们都没来由地感到，在自己的背后，似乎长出了无数只无形的大手，这大手在推在催。人们都中了魔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扑。

　　又一拨男女们离开了村子，石泉城冷落得像个寡妇的冷屋。料峭的春风一阵阵地吹来，吹过空落落的村巷，扬起地上的浮土和粪沫，匆匆忙忙地往前赶去。

　　呜———

　　呜———

　　石泉城跌落在流动着的风里了。

　　有一天，王顺兴正坐在柜台里，隔着窗玻璃看店门前的空地上风吹起的阵阵尘灰，忽然门帘一动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是蔡师傅的儿子蔡来宝。这小子眼睛红红的，腊黄的脸上蒙了一层黑雾，头发又脏又乱，看得出好久没有洗，也好久没有梳。

　　“这小子一向很风流呢，怎么忽然成了这样？”王顺兴猜测着从凳子上站起来，跟来宝打招呼，“来宝，串门来了吗？”

　　“串什么哩！爹都病得不行了，还有那心思。”

　　来宝一面说着，一面在柜台的外面站定了，把手放在柜台上，去抚柜台上的灰土。王顺兴听到他的口气里没有一点锐气，看见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涌上来。

　　“什么，你爹病了？”王顺兴很吃惊，“不是前一段时间还是好好的吗？”

　　“好啥哩，年前五月里出来庄子里串了一转，回去就病了。开头我还以为是感冒，谁知竟得了老病。人，已经不行了……整整躺了七八个月。这几天更是重势得厉害，饭也吃不下去，就连汤水也运不下去了。怕是熬不出正月去，只怕就在这几天……”

　　蔡来宝给王顺兴叙说着蔡师傅的病况，想到死了爹后活人的艰难，忍不住流了泪。王顺兴的心里也一阵不好受，不知道怎么劝说来宝。他记起，自打五月里蔡师傅来看了他修房子，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蔡师傅。没头没脑地忙乎了七八个月，全然没有注意到老汉已病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过年的时候也没有想起他来，看来宝的情形，真怕是没几天的人了。他就想怎么也得前去看看，好歹蔡师傅也算得上是庄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早些年对自己也多少有些指点之恩，又是自己已故父亲的至交，记得父亲去世的时候，就是他喊叫着给置办的丧事。这恩情应该到了报答的时候了。

　　王顺兴一面想着心事，一面问清了来宝的来意。原来，蔡师傅多少日不吃，这会儿忽然说想喝些罐头糖水，他这是来买几瓶罐头的。王顺兴赶忙取两个罐头过来，说：“不收钱了，拿去叫蔡爸爸喝上点儿吧。”

　　蔡来宝不肯白拿，执意要留钱。王顺兴来了气：“是你爹，好歹也是我蔡爸！他病成这样了，想吃这东西，就当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这有啥说不过去的？”

　　两个人推搡了一阵子，王顺兴最终没有收钱。

　　蔡来宝捧着两个罐头说：“吃得下去吃不下去还是两回事呢。”说着话，眼里溢满了泪水。

　　王顺兴看着蔡来宝出了门，着实感慨了一阵子：蔡师傅一辈子舞文弄墨，捉风相水，自己却造化浅薄。先是儿女们来得迟，一直等到五十多岁上得了蔡来宝这根独苗，才算完了一桩心愿，老汉着实高兴了一阵子。谁知道蔡来宝生来体弱多病，有几回险些死去，弄得老汉几乎丢了魂。好在十二岁已过却不再吓人了，只是生来的病殃子，身体总胖不起来，又是叫他惯坏了的，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平日里游手好闲，根本没有学到多少活人过日子的本事。蔡师傅是个命苦的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叫人不敢回想。蔡来宝刚刚六岁的时候，蔡师傅的老婆子就叫一场伤寒夺走了生命，那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啊，好在蔡师傅深知“命运如水，寿限天定，非人力所为”的道理，却也没有多少哀怨。料理完老婆的后事，便一心一意地抓养起蔡来宝来。

　　蔡师傅看得一门好风水，方圆百里有名气。因为这个，不时就有大车大马的来请，去一趟，总免不了酬谢十块八块的钱，两斗三斗的粮石，日子可也勉强过得下去。但是，到底岁数不饶人呢，眨眼间人便老了。这几年，蔡师傅渐渐不能出远门了，再说蔡来宝虽说浑蛋，但到底是个男人，多少也能值些事，老汉于是安静下来。可没料到，闲下来还没几日，却突然病了。想一想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是回寿的时候了，只是蔡来宝的媳妇还没有给领进门来，这就又有点病的不是时候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