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梅花粽子

整个冬天，梅雨纤都很像个粽子。又大又厚的蓝羽绒服把身体包裹起来，长发也卷进了衣服领子里，一双厚底高帮的雪地鞋穿得厚厚实实。如果不是走到近处，看到她湖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又弯又长的睫毛，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子。

梅雨纤每次都踩着上课铃声进来，到教室的角落里一声不响地坐下；踩着下课铃声，匆匆离去。教室里只留下一个蓝色的来去匆匆的影子。同学说：这是一神人，真叫有个性。

是的，一个冬天，大家没见她穿过别的衣服。一个冬天，没人听到她与其他人说过一句话。她安静地躲到教室里，从不呼朋唤友。

安陌注意她是从一张画开始的。

那一次，安陌偶尔路过梅雨纤的座位时，看到桌上放着一张草稿纸，上面铅笔素素地画着一朵抬头向天意态横斜的梅花，横斜着，右下角草草地写着“梅雨纤”三个字，很少女生可以写出这么漂亮的草体来的。

安陌愣了一下，伸手把草稿纸抹平，想了想，捏在手里。

安陌是喜欢画漫画的。三笔两笔，日本漫画里女孩子的柔美，男孩的凌厉就会跃然纸上。他的漫画还在国内一本很畅销的漫画杂志上发表过，所以，或以落安陌眼里的画极少。可是那朵梅花的昂然，加上梅雨纤三个字，落到了安陌的眼里。

那些天，安陌总是看那张草稿纸上的画，他对梅雨纤有了兴趣。

2、果冻唇彩

除了画画，安陌课余时间还在校园外一家化妆品小店做售货员。让个大男生给女孩们做导购，是那家老板别出心裁的想法。

雪天，整个一个周六的下午，安陌都百无聊籁。只卖出了一枚36块钱的韩国眼影。正在玩着桌子上的一支签名笔时，梅雨纤站到了他面前。眼睛只瞅专柜。

我想要一支……一支银色的唇彩。

安陌无端有些兴奋。伸手够柜台里的唇彩时，碰倒了一排。抓出了一管美宝莲果冻唇彩。急急地说：这个卖得很好。

梅雨纤抬起头，看到安陌，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你在这里呀？

安陌心突突跳了几下，原来她是知道他的。

怎么你也用这个？话一出口，安陌就后悔自己的唐突。

梅雨纤低了眼，长长的睫毛落到白瓷一般的脸上。略显忧伤。

安陌用低于正常价很多的钱卖给了梅雨纤一管果冻唇彩。梅雨纤抬眼询问，安陌低了头，摆弄那些倒掉的唇彩，他说：你运气好，特惠。梅雨纤笑了，眼里像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梅雨纤走后，安陌从口袋里掏出差的钱的钱补上。直觉告诉他：她很缺钱，不然，哪有一个女孩会用一件蓝羽绒服裹住青春的？只是，银色的唇彩好像并不适合她。她那么纯，用果冻唇彩就好了。

好多天，安陌都会在梅雨纤进教室时，看一看她，可是，从没发现她用那种唇彩。真是奇怪，买了，为什么不用呢？

去公共教室时，安陌看到梅雨纤身边的座位空着，就坐了过去。梅雨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埋头记笔记。依然是漂亮的草书，每一个字都像是裙带飞扬的仙女。安陌说：字写得真漂亮。梅雨纤的脸微微的红了，像刚刚上市的桃子，安陌忙低了头。

那一节课，安陌都在用胳膊挡着画素描，是梅雨纤的侧面，安陌发现，梅雨纤长得真是漂亮，与她比起来，班里那些张扬骄傲的女孩简直不值一提。她像唐诗宋词，温婉而有气质。安陌的心里窃喜，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而这秘密，是他自己的，他是不愿意跟别人分享的。她的右额角有块铜钱大的疤，安陌很想用手摸一摸。他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所以，当寝室老大陆地翻他的素描本问那个女孩是谁时，安陌淡淡地说：校园里偶然碰上的。陆地扬着脸说：好小子，有情况了吧？

安陌抢过素描本，脸却红了。

偶尔跟梅雨纤说说话，梅雨纤总是睁大眼睛很认真地听，安陌喜欢这种感觉。他想：牵着她的手坐在小山上看日落，那一定很浪漫。

安陌甚至想到了将来，两个人背着画夹去写生，大自然里的风声水声还有爱情的声音，真美。想着想着，脸依然红了。

3、橱窗模特

安陌终于还是知道了那管美宝莲水晶口红的用处。

周末，他跟着父母去一家餐厅吃饭时，看到街角厨窗里站着个模特，有人指着那模特说，活的呢！他转头一瞥的瞬间看到模特右额角小小的那块疤。

他站在橱窗前，静静地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孩，她穿着云朵一样漂亮的婚纱，露着嶙峋小巧的锁骨，她真的是梅雨纤吗？

老妈叫了一声安陌，安陌一步三回头地赶了上去。整顿饭，他都没吃好。原来她像他一样，除了画画之前，也打着一份工。这让他多了几分敬重。

星期天，他坐在商场边上的麦当劳里喝了很多杯可乐，几乎等了一个上午，终于把裹得严严实实的梅雨纤等了来，仍是蓝羽绒服，厚雪地鞋，一如在教室里的沉寂，跟那天橱窗里站着时的风情万种完全不搭边。

他跑过去，站在她面前。她冲他笑了笑，摆了摆手，然后走进商场。一会儿，走进橱窗里时，已穿着一身紫色的晚礼服，高贵而不失妩媚。隔着玻璃窗，安陌看到梅雨纤脸上贴着的亮片，还有银色的唇彩，安陌觉得橱窗里面的人遥不可及，陌生得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安陌一直坐在梅雨纤对面的麦当劳里，也像是橱窗模特一般，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恍然若梦。等到天渐渐黑起来时，梅雨纤终于从橱窗里走了出来，但她并没有看到站在她外面的安陌。她上了一辆蓝色的奥迪车。安陌看不清奥迪车里坐着什么人，但车绝尘而去时，他心里的失落洒了一地。

大学里，很多女生有这种业余活动，美其名曰：积攒社会经验。实际上还不是满足对金钱的渴望吗？想起那朵梅花，安陌的心无端地有些痛，不过是个很世俗的女孩。落入世俗里，哪会没有钱花呢，可笑自己还贴了钱卖给她唇彩。

没几日，那本素描册就丢掉了。安陌想：或者是天意，也不去找它。

4、春天各就各位

操场上蒲公英花时，梅雨纤终于脱下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一身白色的纯棉裙子，裙子的一角手工绣着一丛梅花。长长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两根辫子，搭在肩上。质朴，却惊艳。陆地拍着安陌的肩膀说：哥们儿，原来是她！你倒是画画的，眼真毒。

安陌淡淡地笑了笑。回头，看见梅雨纤的眼睛，慌张的倒是他，他的眼皮落下去，不肯再看她。

放学路上，梅雨纤拦住安陌。说有事，半晌才说出想再买一管果冻唇彩。安陌说：店里有很多，你自己来选好了。

梅雨纤有些不知所措，星一样的目光落了下去，低低地说了声好，转身离去的背影很仓促。这在从前是清纯可爱，现在在安陌看来，却像是明星在表演纯情一样。陆地喊他打篮球，正好脱身。只是那天一向手感很好的安陌，罚球一个未进。

公共自习室里，安陌的座位旁很快坐了另外的女生。她叫于灵子，婴儿肥，笑起来没个完，没心没肺的样子。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她喜欢安陌，这一点长眼睛的都可以看得出来。她不是安陌喜欢的类型，但安陌想：或者这样一眼望到底的女孩才好，才纯净。

坐一起没几天，她就一口一个我家安陌如何如何，安陌没拦她，一切顺理成章。只是，安陌常常会不自觉地在大教室里找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睛。找到了，却再遇不到她的目光。放弃一个人是太容易的事。

周末，安陌打工回来。梅雨纤坐在他的寝室里。他指了指自己：找我？陆地从外面拎着水壶回来，一把搂住安陌的肩膀说：老陌，给你介绍，梅雨纤，以后你可以叫大嫂了。

安陌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老大按了按安陌的肩膀，小声道：我还是看了你的素描注意到她的。还以为你有意思，谁知你……

好些日子安陌都很想把那天见到的事情说给陆地听。他很想知道别人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会不会因此变了对一个人的喜欢。可终于，他没有说出口，他狠不下心来那样说她。

那个春天，各就各位。

5、谁的心里落了灰尘

寝室里的几对男女约好去四峰山野营。

于灵子很能玩，一路上高歌猛进，嘴里不是说着就是吃着。还没到晚上，就困得抬不起头来了。陆地更是和哥们喝得红头涨脸。

晚风起来时，安陌坐在湖边看月亮。天边的月亮剪纸一样贴在天上，天空蓝丝绒一样有质感。

把这个还给你！梅雨纤丫在了安陌身后。白裙衬在黯蓝色的天际背景里，有些不真实。

安陌回头，看到自己的素描本。接过来，略略有些皱，像是被水浸过。

梅雨纤转身的瞬间，安陌说：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转过身，眼睛瞪着他，说：你说什么？安陌说：我看到你站在橱窗里，我看到你上了一个男人的车……

梅雨纤笑了，那些笑意略过安陌的心上，像夜风一般凉。她说：安陌，你喜欢过我吗？我是你心里一直想要的那个女孩吗？

安陌抓住她的胳膊，你解释给我听！

我干嘛要解释给你，你算哪根葱哪头蒜啊？别忘了，我现在是你大嫂。梅雨纤的声音落到夜里，像一把把小小的箭，刺得安陌满心伤口。

安陌颓然放手。

那本素描册上的梅雨纤变得很模糊了起来，安陌的泪落上去，从始至终，他都把她按照自己的想象描绘。那样好，那样坏，纤尘不染到落了一层尘土，他从没让爱情的花开在阳光下。

安陌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暗蓝色的天空，像是天空落下的一滴泪。

6、开在纸上的不能算是梅花

在寝室里想吃一个苹果就要买二斤回来。陆地抢着安陌手里的苹果啃了一口，兴奋地说：老陌，雨纤今天带我去面试了。她叔叔原来是贸林百货的总经理，她还在那做过橱窗模特……

安陌想起那个橱窗，想起那辆蓝色的奥迪车，真相简单得近乎肤浅，可是他，偏偏就那样错过了。

安陌想起什么似的问陆地，梅雨纤的额角怎么会有块疤呢？

陆地说：她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过，那疤就是那时留下的，这丫头可犟了，还给她叔打工，一本正经地拿工钱，弄得学校里很多人以为她傍大款呢！

安陌手里的苹果只剩下了核，没想到那样小的苹果却有那样饱满的籽儿。

安陌画了很多梅花，疏影横斜，意态横生。每一张画的一角，安陌都用铅笔写着：开在纸上的，终究不能算是梅花。

再一个夏天来临时，梅雨纤离开了学校，据说去新加坡留学了。于灵子看到了那本素描，安陌没多解释，只说了对不起。于灵子居然大咧咧地说：其实我早知道，只不过，想多跟你在一起些日子罢了。说着眼圈红了。

安陌把那些画紧紧地搂进怀里，居然也有心疼的感觉。

那个春天，纸上开了很多很多的梅花。

只是，没有一朵梅花找到爱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