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过这样一首菩萨蛮,印象深刻: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既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找这首词的作者,找不到,原是敦煌曲子词,在民间流传——传唱的,全是作者。
另外一首就更早,更有名,汉乐府:
“上邪!我欲与均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年纪小,看了只觉有趣:起誓就起誓罢了,还拉扯上天地星辰。林黛玉骂宝玉:“你说有呢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
就是,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何须起誓?
最近看了些中国电影,大家议论,都说:单纯的言情片不好拍了,没票房,观众不爱看。何以如此?总结陈词曰:纯真的爱情,老百姓不信。
青山烂过,河水枯了,冬天打过雷,夏天下过雪,要说三更见日头——坐坐飞机飞飞东西半球就是了。与君“绝”的常见,“合”的却没人信了。
一个恋爱中的朋友跟一个离了婚的朋友聊天,离婚的友感慨道:“想不到世间真有快乐幸福。”不久,恋爱中的朋友就发现,自己的幸福并不是想不到的那一种,其间种种残破不全,全靠发现真相的自己辛苦维系。好的爱人原来是好的织补工匠和消防队员——烧起来的往往不是激情,而是怒火。
谁还发誓?说没有就是有,说有就是没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谁还发誓?谁还敢拍言情片?
想念誓言,想念夏天下雨冬天下雪的日子,彼时人们相信“永远”,很妙的一个词,可惜寿命有限,“永远”死了,死于当下。
故事不好写,电影不好拍。绕室徘徊,掷笔踟躇——没有笔,投鼠标。
翻弄案上书看,愈来愈艳羡那些古代的女子(性别偏见,总以为能说出这些誓言的,全是女性),《诗经·王风》中的《大车》,一个女子,乘着车,要嫁的却不是所爱的人,于是中心如焚,爱怨交织: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而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而思,畏子不奔,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不敢跟我逃走,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同穴。
——思量你,就是一辈子。死了,就得永远。
——不相信吗?我的心就像太阳一样洁白明亮。
田壮壮说,他的电影拍给二十一世纪的人看。我倒觉得,天下最完美的观众,在公元前就已经死去,成为永远。我们正在遥望他们,我们是他们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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