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一如梦境——书与电影 |
入画的废墟
费穆电影《小城之春》的美,也是因为废墟的颓废和春意的萌生,奇妙的对比。
安妮宝贝的新书《莲花》,也选择了最入画的废墟来塑造她的人物:灵魂残缺因而无法进入寻常生命的一对主人公:善生和内河。与之对应的,是身体病残却终于通过墨脱之旅进入生命的旁观者:庆昭。
读《莲花》之前,并不喜欢安妮宝贝阴郁艳丽的文风。那种流浪都市独自品味的孤独,并没有“大隐隐于市”的跳脱和自在,相反倒总是给人不肯“隐”去的印象。就像雨过天晴,土地迅速干爽,展现着令人愉快的健忘,而墙上背阴的地方却总还留着几块湿湿的印迹,顽固的显示“举世皆醒我独醉”的孤傲和自怜。
这种孤傲和自怜在《莲花》中一如既往,文字缠绕迷人,犹如盛夏时分的爬山虎,有着敏锐和延伸迅速的触角。小说讲述善生和庆昭在西藏偶然相遇,一同徒步旅行到墨脱——“莲花隐藏的圣地”,在当今世界依然难以到达的神秘之处。善生要去看望少年时期的朋友内河,一个13岁时光脚穿球鞋,充满波西米亚风格的三毛式的流浪女子。因为没有父亲,因为母亲也像蝴蝶一样流浪四方,所以内河灵魂残缺、心无所住,一生背离正常人的生活轨道,爱上别人的丈夫,私奔,毁了别人的生活而不自知,顶着“异乡人”这顶荆棘织就的冠冕,内河到处流浪,最终长眠在隐藏莲花的墨脱。善生跟她有着同样的灵魂,结婚生子、创造财富的世俗生活无法使灵魂完整,善生抛弃了内河从来不要的一切,到墨脱完成了与内河之魂重逢的精神之旅。
内河和善生的故事颇能令人感动,那废墟般的灵魂之美使他们在哪里都是孤独的异类,唯有彼此能看出对方的真相。十几岁的时候一次丛林中的迷路,他们得以见到大片蝴蝶迁徙的奇异景观,从此他们的灵魂就不再长大,只是慢慢的消失。生下来就是废墟的灵魂,无法在世俗生活中重建。也许有不少敏感忧伤的年轻人曾经体验过这种“异乡人”和“生活在别处”的迷茫诗意,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在成长和生活中坚持到底。选择成为“人世间”的“异乡人”,毕竟需要顿悟的智慧和勇气,如同禅宗的“木桶底子掉”。然而,半生辛苦好不容易攒到的一桶金,不到死,谁能轻易撒手?
就连书中沉默的旁观者庆昭也同样不肯撒手,她拥有病残的身体,但灵魂却没有废墟残缺之美。她目睹了善生跟内河的故事,墨脱之旅使她重新获得生命,发现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往往是最简单的:远离尘嚣的隐居生活,尽管隐居得贵族而且奢侈,丈夫,孩子,一群猫……
庆昭的故事保留着安妮宝贝式的孤高自许和目下无尘,保留着对红尘表面拒绝的姿态和实际无法抹去的眷恋。“获得独立的经济基础,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这是小说结尾借庆昭之口讲述的人生观念,安妮宝贝式的遁世,并非佛教式的“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而只是需要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静静享受人生的冠冕。这种理想的隐居和遁世,要有独立的、而且是不小的经济基础才行,否则怎么能够盖起钢筋水泥、青砖雕花的大房子?而且,就连房间里走动的猫,也要是美国短毛和英国短毛之类的名种。
庆昭围绕丈夫、孩子和猫过着幸福的生活,工作也只是为了乐趣,她的故事到了结尾突然变得令人艳羡且厌烦。庆昭曾经是一个感悟过生死的病人,读者理应为她欣慰。可是不,那两个孤独残缺的灵魂萦绕不去,庆昭的幸福仿佛背叛。
也许,废墟真的是最入画的景观,所以我们才会抵触一切的完整,选择在某个安静的夜晚,拿起《莲花》,呼唤书中残缺的灵魂,讲述他们孤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