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桃花源》
1992 彩色片 135分钟
台湾表演工作坊电影有限公司、龙祥影业(香港)有限公司联合摄制
编导:赖声川 摄影:杜可风 主要演员:林青霞(饰云之凡) 金士杰(饰江滨柳) 李立群(饰老陶) 丁乃筝(饰春花) 顾宝明(饰袁老板)
本片获1992年第5届东京国际电影节青年导演银花奖,在第2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中入围最佳剧情片、最佳男配角、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录音等4项提名,获得最佳男配角、最佳改编剧本奖。
一、无序/有序 回忆/忘却
清晨,《暗恋》剧组静悄悄地走进了排练场。舞台上的顶灯骤然亮起,似乎在暗示:人们即将进入一个不平凡的世界。
《暗恋》是导演个人的回忆。两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三十年代上海滩的一段爱情故事:江滨柳的女友云之凡要回昆明,二人依依惜别。
导演喊停,认为没有表现出云之凡那种“白色山茶花”的感觉。演员重排,突然,另一个剧组《桃花源》出现在舞台上。原来,由于舞台管理的混乱,两个剧组预定了同一天的场地。
《桃花源》以后现代的方式重新演绎陶渊明的不朽名作。渔人老陶总也打不到大鱼,老婆爱上了袁老板。不如意的生活使他丧失了生活的乐趣,甚至“定义”的能力。他冒险去上游打大鱼。
《暗恋》。多年以后,在医院病房中,护士发现江滨柳登广告寻找云之凡。在幻觉中,江滨柳走出病房,进入超现实时空,与年轻的云之凡对话。导演沉溺在个人回忆中不能自拔,排练无法进行。
《桃花源》。老陶来到了桃花源,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一对和睦夫妻正是他留在武陵的老婆春花和袁老板。他渐渐喜欢这里的生活,而且,似乎开始遗忘武陵的一切了。
排练被《暗恋》剧组打断,经过协商,两个剧组同台演戏。表演互相干涉,但台词却获得奇妙的对应,两个剧组经常互相“串戏”。《暗恋》导演决定退让一步。
老陶回到武陵,预备带走春花。却发现春花已经与袁老板结婚生子,生活的残酷使得这对夫妻也丧失了乐趣和“定义”的能力。
老陶悲呼着离开武陵,却再也找不到回桃花源的路了。
《暗恋》的最后一场因为大幕拉不开,导演坐到了舞台上,采用了与江滨柳一样的视点,看到他心目中的“白色山茶花”,在多年以后敲开了大门。
与过去的重逢凄然结束,一段不如意的爱情走到尽头。
两个剧组的人们在收拾布景及道具。在化妆间,另一段不经意的爱情若有若无。
人们象到来一样静悄悄地离去。但是,总有一些发生过的留在了这里。
在中国电影史上,大概还没有出现过象《暗恋桃花源》一样奇妙的影片,这部电影由两出话剧《暗恋》和《桃花源》交织而成,导演赖声川是一位著名的戏剧导演。
这部影片的诞生是偶然的,在舞台演出方面,《暗恋》和《桃花源》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因为台北当时的剧院管理十分混乱,曾出现过一家剧院同时租给两个剧组的现象,赖声川因而受到启示——将这两出戏剧在一个舞台上同时演出,将会取得怎样的效果呢?
结果是惊人的。就如同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另一半,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两出戏剧在银幕上天衣无缝的结合使所有观看过它的人都从中发现了一种秩序——一种在回忆和忘却的混乱和迷失中清晰显现出的秩序,这是只有难忘的人生经历和面对现实努力忘忧才能获得的人生智慧。
在影片所呈现的两出时代、风格、表现方式截然不同的戏剧中,有一个共同点,正是这一共同点将这两出风马牛不相及的戏剧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即:片中所有的人物在生活中都有一个盲点,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他们都存在障碍,都有挫折感,但这种挫折感在两部戏剧中是互补的。《暗恋》中的江滨柳和云之凡是拼命要回忆;而《桃花源》中的老陶、春花、袁老板却是拼命要忘却。就连剧中出现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也在执著地寻找刘子骥,唠唠叨叨地沉浸在执着的询问中:“你忘了那年夏天了吗?在南阳街,刘子骥,你在哪里?”而这南阳刘子骥,正是陶渊明《桃花源记》结尾中提到的那一位:“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
《暗恋》是一出煽情的、唯美的、有超现实时空出现的情感戏剧,创作缘起于导演青年时代的一段难忘经历——在国内战争时期,男主人公江滨柳与他“白色山茶花一样”的女友云之凡失散,事隔三十年后,他才从朋友处得知,云之凡在他来到台湾的第二年就已来到台北,他发出寻人启事,固执地守候他珍藏了一生的回忆,等待他的回忆从三十年前走来,敲开现实的大门。
江滨柳一生都在回忆,拼命要回忆起青年时代的上海、江边公园、白色山茶花一样的云之凡,依靠回忆为自己的人生建筑一道屏障,躲在后面,逃避外界的喧嚣,咀嚼内心的伤痛。然而这伤痛是甜美的,对于每个在现实生活中多多少少有些难忘经历的人来说,《暗恋》就象一道通往内心世界的桥梁,每个观众都打开了回忆的闸门和想象的世界,通过体验江滨柳和云之凡的重逢,观众似乎与隐秘的内心达成共识——似乎自己的生活也将有那样一个瞬间:活生生的回忆象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一样,带着过去的芬芳走进现实生活,回忆与现实融合在一起,这是一个一生都在等候的重逢。是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实的和解,人生的障碍被打破,盲点被驱散,心灵的眼睛睁开,看到了那难以释怀的“过去”的胜利的消逝。生命终于能够归于现实。
与《暗恋》相反,《桃花源》是一部关于现在、关于遗忘、具有后现代色彩的、否定一切、人完全丧失了主动权的戏剧。老陶是打鱼为生的武陵人,他的障碍是他打不到大鱼,因而在他的生活中丧失了主动地位,丧失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命名”、“定义”的能力;春花和这个家庭的第三者袁老板是老陶一个忘不掉的现实,因此,他去上游打鱼,遇到漩涡,沉船逃生,来到世外仙境“桃花源”。在这里,他依然无法忘却现实——春花和袁老板是桃花源中一对幸福的夫妻,仿佛时刻在提醒老陶:桃花源仙境之外还有一个现实的武陵。
回到武陵、自以为已经忘掉烦恼的老陶发现现实与从前一样,或许更为糟糕。在春花的心目中,袁老板所代表的理想已经被尿布、贫困、没有希望的生活粉碎殆尽。老陶面对这样的现实重新丧失了把握自己、得以忘忧的能力。现实两度粉碎了老陶的梦想:一次是在现实中;一次是在梦境里——因为老陶再也找不到回桃花源的路。桃花源永远处于亦真亦幻的梦想中,成为老陶拼命想遗忘却总也忘不了的现实之一。
在影片中,“回忆”和“忘却”的涵义被加深了,在后面的视听语言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每当“回忆”和“忘却”几乎要实现的时候,就会受到彼此的干扰。“回忆”被“忘却”打断;“忘却”被“回忆”提醒。这种和谐的干扰使得二者的内涵都加深了一倍。而当《暗恋》和《桃花源》各占一半舞台、同台演出的时候,被干扰的过去与现在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妙的秩序。赖声川在电影院中观察观众的反映,这个最为混乱的场面总能引起观众最热烈的反响,观众被错乱的过去和现在逗得哈哈大笑——想不起来的过去和忘不掉的现实使观众丧失了明确的时间观念,在那一瞬间,心灵犹如失重的身体,获得了完全的解脱和自由,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翱翔在无忧无虑的超时空中,体验与历史和解、与现实妥协的快感。在那一瞬间,人是自由的。因为,正如导演赖声川所说:人们之所以笑,是因为生命在一片混乱中奇妙地获得了秩序。
这部影片的视听语言同样也是奇妙的,为了拍摄这部影片,导演和摄影进行了许多研究工作,创造了许多全新的手法。这毕竟是一部完全由话剧改编而成的电影,由舞台到银幕,影片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历程,并因而成为电影史上一部重要的、不同凡响的影片。
这部影片同样也是著名演员林青霞唯一的舞台剧。影片采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演方式:《桃花源》是采用了流行于日本的“运动员法”表演,舞蹈、运动成为重要的表演向量。而《暗恋》采用了三、四十年代老电影的抒情夸张和当代讲求表演层次、注重内敛的情绪表现相结合的方式,不同时代的感受和人世沧桑变幻尽显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