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通向希望的必由之路
——夜读《野草》之二
在《野草》中,“虚无”无处不在。这虚无中,其实包含着死亡。
死亡并不仅仅是生命的终结,有时候死亡就是对新生命的呼唤。在《野草题词》中,鲁迅用一半的篇幅在讨论死亡。他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在这里,鲁迅对死亡是充满着热切的盼望的,他希望自己、自己的野草与这个虚无、黑暗的世界一同归于死亡。
但是,我们不能把鲁迅对死亡的态度简单地概括为盼望速死。在《死火》中,梦中的“我”用体温把已经冻成了冰的死火焐醒了,于是人与死火有一段关于死亡的对话: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死火如果留在冰谷,则永远只能是冻灭的死火;如果被带出冰谷,则最终将燃烧殆尽。死火选择了后者,因为前者正是虚空中的死亡。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走出死亡之地的“我”被大石车碾死,死火也永久地跌入了冰谷。离开了死亡之地,两个人都走向了死亡。就在死亡前的瞬间,“我”用最后的生命喊出了对死亡的期盼和庆幸:“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正如一位学者说,这是“在死亡中嘲笑死亡”。
在《墓碣文》,鲁迅对死亡发出了最深刻也是最痛苦的追问。墓中的人“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也就是说,得救的唯一方式就是死亡,死亡就是无希望中的得救,因此,死亡和生存都变得虚幻、不可捉摸了。更重要的是,死亡过程是这样完成的:“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这是在对自我的残酷拷问中走向死亡的,而且,死后,这种拷问还在继续:“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即使通过自食其心的方式,也无法解开生命与死亡的意义,这该是多么惨烈的痛苦呀。所以,当墓中人看见有人从坟外窥探,就大声求教了:“答我。否则,离开!”
《死后》则展现了死与未死两种状态下的世界。“我”希望一种不留痕迹的死法,不使亲我者痛,更不使仇我者快。连死后都不肯赠给敌人“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鲁迅的战斗精神之彻底,由此可见。
为死亡欢呼,为死亡庆幸,为死亡期盼,在死亡中追问、在死亡中嘲讽,在死亡中战斗,在死亡中思索。为什么鲁迅如此看重死亡呢?我们也许从《野草》中的战士身上可以找到答案。无论是《这样的战士》中冲杀在无物之阵中的战士,《过客》中的过客,《复仇》中的持刀者,还是《淡淡的血痕中》中的“叛逆的猛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傻子。他们都是孤独的战斗者,都是不被理解的战士。他们前路无定,胜负难料,是非难判,生死未卜。四周都是无边的黑暗,这些战士唯有以生命照亮前行的路,给后继者以微弱的提示。因此,死亡就成为战士的必由之路。死亡,竟然是希望的唯一通道!
这,也是鲁迅大大高出于同时代作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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