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之七
在虚无中做“绝望的抗战”
——夜读《野草》之一
文/鞠晨曦
在鲁迅的作品中,我认为成就最高的是《野草》。在过去很长的岁月里,《野草》是我最重要的“枕边之书”,每天临睡都要翻上几页。
《野草》是鲁迅的“写心”之作,也是鲁迅哲学思想显露得最为完整的作品。
在《呐喊》的启蒙写作陷入困境的时候,鲁迅进入了思想的彷徨期,小说集《彷徨》就是他这段时间心路历程的记录。散文诗集《野草》也正是这段时间(1924-1926)创作的。
在《呐喊》的序言中,鲁迅把中国社会比喻成一个绝难打破的封闭的铁屋子,屋子中的中国人正处于昏睡之中,如果没有智者来叫醒昏睡的人,他们也许在昏睡中毫无痛苦地死去;如果叫醒他们,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困境却无法打破这个铁屋子的话,他们将在惨烈的痛苦中死去,叫醒只是突然增加了他们临死的痛苦。但是,鲁迅决定做一个呐喊者,至少,这样还有一丝打破铁屋的希望。鲁迅的这一声呐喊,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振聋发聩的启蒙之声。
但是,现实很快将鲁迅陷入了困顿,中国社会并没有因为他的呐喊而看到曙光。他亲眼看到,自己曾经寄予希望的青年人与他们的前辈人一样,纷纷成为告密者、叛徒、无赖、复古者。“社会进化论”的理想沦陷后,他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迈步。
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独特的个人视角,使鲁迅不得不面对虚无,并与虚无作决绝的战斗。在面对与战斗之间,前者甚至比后者更加艰难,更加令人震撼。透过实有之物看到虚无,只有深刻入鲁迅者才能做得到,在这一点上,鲁迅没有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所以,在《求乞者》中,鲁迅甚至热切地乞求虚无:“我将用无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反映到文学中,“虚无之境”就成为《野草》中贯穿前后的一个最基本的意象:《秋夜》中的夜空、《复仇》中用“无为和沉默”所创造的“虚无”,《影的告别》中的“黑暗”,《过客》中的“坟地”,《这样的战士》中的“无物之阵”,就是这虚无之境的别称。彷徨中的鲁迅就像那位在无物之阵中举起投枪的战士,不知道该把投枪投向哪里——比面对强大敌人更加可怕的是根本没有找到敌人在哪里。
《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看起来好像找到自己的敌人:“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是,当投枪投出之后,他得到的结果却是:“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得胜的竟然是敌人,战士却成为罪人。
《复仇》中鲁迅设计了这样一个场景:两个全身赤裸的人手持利刃,相互对峙,一大批看客围在周围,期待他们杀戮和流血。但是,对峙者虽然“似乎将要拥抱或杀戮”,却始终一动不动。“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看客们终于觉得无趣,纷纷走散。鲁迅为什么要把这样的情节取名为复仇呢?我想,鲁迅是要用同样的“虚无”向无聊者复仇。无聊的看客们希望看到一场血腥的厮杀,这是他们精神极度贫弱和麻木的表现;对峙者在被看的时候,也在旁观着这些看客,因此鲁迅写道:他们“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杀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至的大欢喜中”。路人希望看到血腥的杀戮,这在复仇者看来,本省就是一种“无血的杀戮”。因此,无为的沉默,正是持刀者的复仇方式。
在本无可作为的虚空中,执着地有所追求,这是鲁迅高出同时代作家的地方。二十年代的作家中,有的人自以为找到了社会的症结所在,希望通过所谓的问题小说找到问题并解决问题,其实,他们只是找到中国社会伤痕累累的皮肤上的一处蚊叮虫咬的小伤,所谓的救治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几乎无济于事,这一点很快被历史的发展所证明。革命作家自以为一通轰轰烈烈的革命之后,中国的希望就近在眼前了,却不知道革命之后带来的可能是更加深重的黑暗和混乱。鲁迅的目光要高远得多,他明白中国社会就像是一个大酱缸,各色东西酱在一处,根本无法分清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就是虚无之境产生的根源;他更知道革命必须要要以全民族的觉醒为前提,他目睹过辛亥革命带来的失败,已经不再对中国的前景表示任何盲目的乐观了。知道必须战斗却不知从何开始战斗,即使战斗也无法预料战斗之后的结果,这就是鲁迅困顿的原因所在。在《过客》中,鲁迅把自己的困惑通过过客表现出来了:过客从心灵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他前行,却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顺着脚下的路走下去,前面就是一片坟地,坟地之后是什么,没有人能明白。在一切都无法确定的情况下,惶惑的过客最终确定了一件事情:向前走。这正如《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一样,即使被虚无战败,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了投枪!”这是一种多么决然的勇气呀。
从《野草》出版的1927年算起,时光已经流逝了整整80年。大浪淘沙,历史上很多喧嚣一时的声音都归于沉寂了。但鲁迅在《野草》中发出的战士的呻吟声依然穿透厚厚的历史帷幕,清晰地想彻在我们耳边。我们的周遭,仍然充斥着沉默的虚空,我们的精神仍然在流浪,找不到前行的道路;更为残酷的是,我们甚至已经在着空虚中醉生梦死,丝毫也没有感觉到这虚空的存在,我们的身边,再也没有一个鲁迅在进行他的“绝望的抗战”了。
(下篇预告:《死亡,希望的必由之路——夜读《野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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