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苦难与笑的精神
“风水轮流转”的俗话居然也能应验在当下文学的题材领域。中国文学界在经历了灯红酒绿艳粉香尘的时尚追逐之后,在经历了“新体验”、“新状态”、“新都市”、“身体写作”之后,把工作的重心又放在了苦难深重的农村农业农民身上,颇和咱们的政府与媒体同调。真有趣,总是一窝蜂——小平南巡、政府大力发展市场经济时,文学界一窝蜂地在作品里“比消费”、“比时尚”、“比沉沦”;自从吾国政府猛醒社会不公将危及稳定,遂把政策向“三农”倾斜时,文学界又一窝蜂地“比苦难”、“比崇高”、“比道德”起来。难道最个人化的文学,到了吾国也要变成政策晴雨表、变成集团军作战之一种吗?真是离谱。
我这么说,对那些一直专注于乡土和底层题材的作家,以及真诚地“由内向外”关切他人的作家来说,有欠公平。但整体来看,一国文学潮流如果总是有意无意成为其国家行为的回声,便实在有失体统,实在只能表明,这个国家的作家群体,尚普遍缺乏独立思考质疑的精神能力。现在一窝蜂的“乡土文学”一窝蜂地雷同重复,便是一个我不愿看到的明证。
有人认为当下的“新乡土文学” ,——既然有了这个名词,我就暂且用它,不在概念上作无益的纠缠——比如贾平凹的《秦腔》、莫言的《四十一炮》、林白的《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阎连科的《受活》、《丁庄梦》、毕飞宇的《玉米》、《平原》、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刘庆邦《平原上的歌谣》,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虽然各有其艺术追求,但是呈现的农村不够“真实”,一味“苦难”,并且要问:究竟谁的农村更“真实”?除了苦难之外,作家们可否再写点别的?
在我看来,如果你把一部作品当作“文学”来看的话,就不该要求它“真实”——那是对新闻报道的要求。如果“苦难”是当前乡村最普遍的真相,你就不该期待作家把视线移开——那将导致真正的不“真实”。那么,现在的“新乡土文学”状态就好吗?
却也不是。只是,在我看来,“新乡土文学”的问题不在这里。它的问题在于作家精神视野的狭窄与创造力的贫困,导致他们运用的“新手法”,无法抵达对“人”的“新认识”;作品里堆积的“苦难”,也并不掀开“人心”的痛苦的汪洋;作品中显示的“思想”,亦非源自对独特个人和世界的“生命发现”,而是一些现成而陈旧的社会意识。最重要的是,多数中国作家只拥有被中国世俗秩序彻底驯化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即便是意欲反抗这一秩序,也仍是运用着该秩序的逻辑——那种刻板而油滑、深沉而浅薄、不会笑和反对笑的东西。因此,我以为要想让“新乡土文学”出现新的面目,学会“笑”是第一要紧的。
这是一个用喜剧表达悲剧、用笑表达泪的时代。在哲学的意义上,“笑”是人类智慧对野蛮的征服,自由对枷锁的战胜。有一种道德反对笑,认为只要世界上有一人受难,所有人都该戒掉笑声,一同垂泪。此种道德走到最后,便是戕贼一切智慧与自由。“新乡土文学”里也潜藏着这样的危险。何时我们的作家能够以反讽的、怪诞的、酸涩的、轻快的、欢乐的、不着边际的笑容直面乡土的苦难,并发现和承认苦难之外的诗意存在,那么一种有创造力的“新乡土文学”,才算真正地诞生。
(应王薇薇之邀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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