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经济 |
《美国西北部》一文中我提到西雅图以北大约五十哩的San Juan一带,有一百七十二个岛屿,景色优美;也提到那里海鲜甚多。我没有提及的,是该区曾经是我们中国人最喜欢吃的石斑与鱼聚居之所。
大约十八年前,我到那里钓鱼,离岸数十呎,水深十五呎左右,石斑与鱲鱼顺手拈来,俯拾即是。我少小时在香港西湾河一带海上的钓鱼技巧,到了该区大派用场。用的是当年香港的「铅头钓」,六磅的鱼丝,水涨时靠岸下钓,如有神助。加之我选用「洋鬼子」制造的钓竿,更是威力无穷,使邻近钓艇的「洋鬼子」看得口服心服。
这两年的暑期回美度假,又到San Juan一带重施故技,带朋友去表演一下。殊不知钓来钓去,鱼呢,一条也钓不到,这使我在那些曾经听说我钓技如神的朋友面前,面目无光。
钓鱼的人都喜欢夸甚其辞。我当然也是这样。但说San Juan一带石斑予取予携可没有夸张——今天在香港当律师的侯运辉,就曾经见过我在那里手挥目送。但今天,石斑鱼究竟躲到哪里去了?二十年来,美国西北部的三文鱼价没有上升,但石斑的市价却上升了二十倍。为什么会这样?
查询之下,有三个答案,其中只有一个是可信的。第一个答案是网鱼的人越来越多,而石斑反应迟钝,因此大部分给网「捕」了。但石多而又浅水的地方,是下网的大忌,所以这答案不足为信。其二是越战之后,越南人移居美国者甚众。他们喜欢吃石斑、鱼之类,于是市价提升,而这些鱼容易上钓,所以被「钓得」七零八落,现在所余无几了。这答案也不可靠。海那么大,岛那么多,而东方人在此垂钓的又那么少(西人要钓的是三文鱼),石斑怎会被钓得一尾不留?
最后一个答案,则绝对可信。十多年前美国政府认为海狗是稀有动物,不能补杀。海狗于是在海上为所欲为,把游得较缓慢的石斑与鱼吃得一乾二净。这答案可信的主要证据,是海狗潜水最深大约一百二十英尺。今天在一百二十英尺或更深的地方下钓,石斑还是有的。但石斑小时在浅水长大,再过一些时日,「深水」石斑可能无以为继。
今天在美国西北部,海狗成了海上霸王,触目皆是,绝不「稀有」。虽然三文鱼游得快,「好世界」,但海狗照吃无误。为此,好些渔民向政府投诉,说海狗为患,非杀不可。到了今天,海狗那么多,保护动物的人士当然很难以「稀有」为借口来保护。但他们依然坚持保护之责。在一方要「杀」而另一方要「生」的双重压力下,政府只得面面俱圆,捕捉了一些海狗,带到极北的阿拉斯加去放生。但捕捉而放生比枪杀的成本高出不知多少倍,所以海狗日众,石斑却成为稀有动物了。
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多的压力团体,要保护绝不稀有的海狗,而不保护越来越少的石斑?我的答案是石斑在海底,看不见,但海狗却在海面,搔首弄姿,逗人怜爱,压力团体于是把不知就里的人的恻隐之心玩弄于掌上,说海狗是「稀有」来维护自己因「保护动物」而得的收入。
昔日我们的梁惠王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今天的人,是观其姿而不忍杀其生也。
加拿大有一种野生的鹅——雁——季节性地南飞美国,在湖畔人家的草地上下粪,厚达三吋。这些湖畔人家,当然破口大骂,用尽千方百计应付,但因为此类野鹅看来很活泼可爱的,于是受到法律保护。
最近美国政府由于接到太多的投诉,打算容许市民把从加拿大飞来的野鹅(雁)杀而食之。一时间保护动物的压力团体大声疾呼,说野鹅是稀有动物,杀不得也。真是胡说八道:能以粪把湖边草地上的草毁灭的野鹅,怎可以说是稀有的呢?
愚见以为,人类最需要保护的,是人。而以保护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保护人的肚子。海狗的肚子,于我们何干哉?
人类对动物的恻隐之心,似乎比对人类本身的恻隐之心还要大,这不由得使我觉得有点虚伪。
另一方面,在生活水平低的国家,像中国,则「患难见真(性)情」,什么可以吃的动物都照吃无误。几年前我到广州及深圳的市场一行,见猫头鹰、穿山甲之类的动物在出售,其市场恍如「动物园」也。我想,中国人并非没有恻隐之心,而是在尚未富有之前,先把肚放在心之上。我又想,恻隐之心——尤其对动物的恻隐之心——是一种奢侈,要饱暖之后才会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