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董桥在《明报》的专栏里与在下论文章,幽我一默,过瘾之至。那是大师亲自出手与在下较量,正所谓「名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再不自量力也要见招拆招地回应一下的。
董兄与我过招,是由于不久前我发表的《清楚的文章》一文,文内自夸有把文章写得「清楚明白」的一技之长。但董兄指出我较早发表的《浪得虚名》一文的结句:「我是为了过瘾而学书法的,妄得『虚名』是『莫须有』!」——是清楚的反证。他认为这句是曲笔,并不清楚明白,他要想了一阵子才猜到六分意思。一「点」中的,显然是一阳指功夫!
事实上,另一位文字高人——舒巷城——替我审核《浪得虚名》的文稿时,就曾对我说:「你那最后一句的意思是什么呀?」我哈哈大笑回应道:「不要问这一句。我想了很久才决定那样写的,就让这句有点不清楚吧。」
是的,有时文字不清楚是作者故意「弄」出来的。我这句写得「弯」了,一个小原因是结句,为了文「气」而不能写得太长。但主要的原因,是董兄所说的「傲气十足」的我,有时也逼着要自律一点,自谦一点。《浪得虚名》一文,是从如下数点而得出「妄得『虚名』是『莫须有』」这结句的。
(一)我自己最怕「浪得虚名」——这是衷心话。
(二)书法最容易「浪得虚名」,因为一般人不懂得书法,但又喜欢向「名人」求字,书法一塌糊涂而被认为是书法家的「名人」,屈指难算。
(三)我胡里胡涂地被称为「大教授」,算是个「准名人」,而又痴于书法,所以是个「浪得虚名」的最佳人选。
(四)这点很难说出口——即使「傲气十足」也难说出口。那就是,就算我不是什么教授,毫无「名」气,但自觉在书法的造诣上,说是个书法家也并不夸张。
由于如上的数点,我想了好一阵才决定以曲笔下「结句」,说道:「我是为了过瘾而学书法的,妄得『虚名』是『莫须有』!」这句话有两个不同的意思。其一是因为自己是什么教授才被认为书法不错,「冇瘾」之至也。其二是——当时不便明言——自己书法实在有水平,但因为一般人看不懂,就以为我是由于教授之「名」而浪得(书法)虚名的。
董兄说要想了一阵子才猜到六分意思,「猜」过了一半,是客气中表现出功力来了。
是的,文字有时写得不清楚,是因为作者不好意思说清楚。世俗的约束,我这个凡夫俗子是不能全免的。有些人——尤其是学者——的文字不清楚,有时是刻意为之的。他们似乎认为,不清楚是深湛的表现,有学术性,会被人认为有学问,于是高人一等。我自己不仅从来不这样做,而且很不以为然。
董兄说:「文笔要清楚明白,先决条件不是造句的功力,而是思想的清晰。」这句话当然是对的,但我想在这里补充一下。没有清晰的思想,当然写不出清楚明白的文字。但清晰的思想只是一个先决条件,却还不足够——英语所谓「a necessary but not sufficient condition」。有些人,思想极为清晰,文字的操控亦到家,但不管怎样用心下笔,文章写来总是艰涩难明。
已故的经济学大师奈特(F.H.Knight)——此公有五个学生先后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去年初离开港大回美的一位同事,也是类似之例。此子曾经是我的学生,在美国大学任教职时被当世的好些大师认为是经济学奇才。他写的书信不仅清楚明白,而且甚有文采,但其论文就真的不容易看得懂了。
这位同事的思维,清楚而又有创见,然而很不幸,写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好几次,我看不懂他的文章,去请教他,他口述解释,清楚之极,我不由得对他说:「你为什么不依照你对我口述那样写出来呢?」他试做,但写出来的还是不清不楚。(最近读到他年多前出版的一本书,其清楚程度大有改进。)
口述能够「直说」而下笔却弯来弯去的,例子有的是。有清晰的思想不一定有清晰的文思。
这里我顺便提出另一个重点。那就是:好些时自己认为想得很清楚,但下笔表达时觉得自己想得不够清楚;有时越用心写就越觉得自己是想错了;更通常发生的是,下笔把思想写出来,思想越写越清楚。
我认为:思想与文思是两回事。而文思对思想的清晰有很大的帮助。很希望董桥能为香港的莘莘学子细说一下「文思」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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