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以《往日时光》为题的《四友摄影联展》结束,余兴未尽,我要谈一下陈复礼的摄影艺术。联展中的其它两位大师——简庆福与何藩——我已经为文谈过了。虽然在为“联展”而出版的《往日时光——四友摄影精选集》里,我简略地介绍过陈复礼,但他是一位重要的摄影家,多谈一下是应该的。
是的,我认为陈氏是摄影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他没有何藩的天才,没有简庆福的气魄,但从历史的角度看,他比较重要,因为他能“专于一体”而达到高不可攀的境界。如果何藩能像复礼那样,四十多年来日以继夜地在摄影艺术上思考、工作,其成就当无可限量;但何兄没有那样做,令人惋惜。
据说一些走新潮之路的摄影家对陈复礼的作品颇有微辞。这可能有四个原因。其一,陈氏被称为中国摄影界的“武林盟主”,树大招风。其二,陈氏对他人作品的评价往往简略不详,不容易多说赞赏他人之语。其三,陈氏的作品很有个人风格。风格越明显,不喜欢的人就越容易加以批评了。最后,陈氏的影风淡泊,不容易令人拍案叫绝。
中国摄影家就是那样时运不齐:他们的知名度与地位,就只限于中、港、台一带及国际沙龙的领域中。然而在世界性的摄影艺术范畴内,沙龙作品籍籍无名,甚至被一些摄影专家鄙视的。这大概是因为沙龙作品虽然美观,但大都内容空泛,来来去去都是那一套,纵有变化,也只是些技巧而已。
香港好些人喜欢以沙龙的标准来品评摄影艺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沙龙审评一帧作品只用很短(通常几秒钟)的时间,凡有深意的或不“抢眼”的作品,大都名落孙山。像简庆福的《水波的旋律》那样鱼与熊掌兼得的——沙龙“收得”而又实在是精品的——少之又少。
陈复礼出自沙龙传统,但他中、后期的作品,已脱离了沙龙的范畴。我曾经说过,从诗情画意那方面看,复礼的摄影前无古人。一般的识者不会给他那样高的评价,但没有谁可以在诗情画意那方面指出一位可与陈氏相提而并论的摄影家。在风格的转变上,复礼不像我和何藩那样大胆尝试,而是按着传统逐步地演变。他显然是一个很小心的人。
是的,我认为陈氏的平稳作风,或多或少地把他的天才掩盖了。他很少用“对光”,百分之九十的作品都是中色调。这样的作品不会哗众取宠,但困难程度却达于极端。我对光与色调的处理下过功夫,但遇到平光与中色调就感到头痛。不相信的朋友不妨试试,以平光、中色调来过瘾一下,看看作品是否会令自己反胃的。很显然,复礼对平光与中色调的景物有过人的判断力,知道怎样可以成“相”。据我所知,历来的世界大师中,没有谁在这方面可以与陈氏分庭抗礼。
没有在摄影技术上下过苦功的人,是不容易体会到陈氏所达至的境界的。他是唯一真真正正地以相机表达中国文化传统的人。我们的国画,受了儒家的感染,都是以平光及中色调来处理的。我不知道画国画的困难,但我知道以平光、中色调——儒家之道——来搞摄影,不用中途曝光,不用色调分离,也不用灯光或背景取巧,而还能成“相”,是一门深不可测的学问。
复礼的作品没有怪招,不哗众取宠,但却耐人寻味。我自己是越看越佩服的。一些不懂摄影之困难的朋友,认为陈氏的作品没有什么不凡之处。我的回应是: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何藩不凡,我也“不凡”:以不凡为不凡,凡矣哉!复礼以凡从事,藩兄与我皆能从其凡中而见其不凡,可算是知音人了。
八十年代初期,复礼忽发奇想,实行“影画合璧”,请了多位画家在他的故意不完成的摄影作品上补笔。这个构思,若在昔日的“黑色”时代,可能大有可为。这是因为当年我们大可将银质的药膜涂于宣纸上,自制相纸,在黑房中冲洗后才请画家在宣纸上泼墨补笔。很不幸,今天的胶质相纸,不能吸收水墨,所以“合璧”起来有棱角分明而欠水乳交融之感。
我认为摄影历史将不会忘记陈复礼,是因为他的平淡而有画意的作品自成一家,达到了没有对手的境界。
何藩的新意,创之不易,仿之不难;庆福的大场面,Ansel Adams可与之分庭抗礼;卡殊对人像的处理,与我的如出一辙;昔日巴西的Francisco Azemann,其角度构思几成绝响,但角度构思是主观的事,不容易勒碑志之。香港已故的张汝钊,其金鱼摄影前无古人,到今天还是后无来者。但金鱼可说是“雕虫小技,不合大人”。
我想来想去,在中国摄影家中,只有陈复礼的平光、中色调、大有画意的“平凡”作品,有其一般性,学之不易,舍之却难。所以我认为在我最近搞的“四友联展”的四友中,复礼的地位最重要。
今天,复礼只在中、港、台一带得享盛名。我本来打算怂恿他出一本摄影集,在欧美发行,使他能在国际沙龙之外名留青史。但出版艺术摄影集,历来都是蚀本生意。最近我出版的《往日时光——四友摄影精选集》,得到写稿朋友的宣传,在展览场内卖了近三千本。没有钱赚,但打个平手是有机会的。我于是想出了个好主意。
港大的图书馆馆长简丽冰,对我们的“四友联展”大感兴趣。当她见到我为这联展而出版的摄影集,就认为她的图书馆应该收藏。一言惊醒梦中人,我于是跟一些外地的朋友联络,他们都一致认为各地的大图书馆会接受这本书。送书容易,要大图书馆“接受”收藏却甚困难。我屈指一算,送书到世界各大图书馆的全部费用约需十万港元。只要此摄影集今后能多卖数千本,我可以大送特送而还打个平手的。
要介绍中国的摄影艺术到外地去,这是一项划算的投资。说不定,简、何二兄的声名也因此而传得更久更远。与我不同,他们有此功力也。
后记
本来打算多印一批《往日时光》送到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去,但过了几年,这意图难以推行。这是因为只过了两年,计算机处理摄影作品使四友中之一的简庆福坚持要用他的新作,而《往日时光》又畅销,印制了的六千本所余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