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几位念中学的少女,天真活泼,她们通过其中一位父亲的朋友介绍,到港大来找我作了个多小时的访问。其实她们不用通过任何人事关系:凡是学生——包括小学生——要约见我,我是有求必应的。这是为人师表「义不容辞」之举。
少女们事前读过我的文章,有备而来,但还是问得很天真、可爱,使我一时间喜上心头,像对自己女儿般地响应。下述记录是当时的问与答的一部分,在这里发表,对一般的少年可能有点用处。
问:我们认为你是个天才,你自己是否这样想?天才的感受是怎样的?
答:我有时喜欢夸夸其谈,过瘾一下,但在心内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说我在多方面有点「小成」,是对的,这是因为我的兴趣广泛,求知时尽我所能。如果所有的青年都像我那样,凡对某事物有兴趣就全力以赴,世界上的天才必定多如天上星。不尽力尝试就觉得自己没有成就的人,是把自己可能有的天才抹杀了。
我认为自己唯一可取之处,是用功尝试某一事项一段日子之后,就把自己的「能」或「不能」客观地衡量,自己认为不能的就不强而为之。以打乒乓球为例吧,少年时对这门玩意很有兴趣,也作了深入的研究。但其后我遇到十三岁(比我年轻两岁)的容国团,见他完全不懂球「法」,但挥手拍球潇洒利落,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分有限,要再好就有所不逮,于是转作鼓励阿团下苦功,自己打乒乓球就只是为了娱乐。有一些事项,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因为没有兴趣就放弃了。下象棋和打桥牌是例子。所以我认为年青人要在任何事项上下功夫,首先要认真地尝试一下,过了一段日子后,自觉没有兴趣或天资有限的,就不应强求。知道自己(能与不能)是很重要的。假若我有什么天分,是有点自知之明。这本领不难办到,主要是对自己的评价要客观地看。
问:你为什么往往要尽己所能?
答:我自小就热爱生命,长大后,更有两个因素加强这「热爱」。其一是在大学时读了两科人类学,知道生命的来源是亿中无一的机缘巧合,而有头脑,可以思想的生命,更是近于不可能的际遇了。其二,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相信死后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这样,生命本身是比任何可以想象到的更重要。生命既然远超什么奇珍异宝,每一天就变得价值连城,我又怎能不用尽每一天?
问:但你写《随意集》,为什么要那样随意?你少年时逃学去钓鱼,这样随意,父母不管吗?
答:我喜欢不滞于物,认为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他人管不着。但少年时的「随意」逃学,是因为父母有多个子女,对我这个幼子的存在好像是忘记了的。很幸运,在我读书不成的日子中,结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大都是能人异士,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重要的是有所用心,不要走向犯法之途,其它的大可随意学习。后来我在学术上有点小成,就更加随意了。这是因为一个在学术上经得起考验的思想,比万里长城有更顽固的存在性。
我曾说自己「有恃无恐」,是因为觉得自己有几篇文章,一百年后也会有人读。从事学术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权利,外人难以明白。那就是:外人对我的评价怎样,说到底,还是要看在学术上我有没有说过几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话。不久前我教导儿子时就说过:「你发表一个创新而有存在性的思想,达到了某一个地位,天下间没有任何人可以将这个地位移动的。这是学术思想的独特之处。」
问:多方面的兴趣,多方面的争取,是好还是坏?
答:坏的一面当然是不能专于一项而达到更高的境界。我认识好些专于一项而有大成的朋友。我对他们佩服,但不羡慕,甚至有时替他们感到「惋惜」,因为这些高手往往在专业之外什么也不懂。
我认为人的思想是世界上最大的宝藏,而这宝藏是可以予取予携的。我于是广而集之,希望自己能成为富有的人。莫扎特等高手的音乐,莫奈、塞尚等大师的绘画,李白、苏东坡、辛弃疾等人的诗词,《道德经》的哲理,海明威、爱伦坡等人的文章,米开兰基罗的雕刻,甚至苏曼殊的多愁善感或粤曲中小明星的韵味……数之不尽的,我也要深入地享受一下。少年时的钓鱼、弹波子、放风筝……后来搞摄影,尝试创「光」法,以至今天研习书法、学人家写散文,也是同样为寻生命之宝而做的。
回顾平生,虽然度过不少艰苦的日子,但还是觉得在享受上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大遗憾。悲从中来的是,于今「来日无多」,而还有智力与魄力去尽量争取的日子更少。向前看,人类积累下来的思想宝藏我只拿得那么小的一部分,心有不甘,但时不我与,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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