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我热爱生命,可惜在生理上,生命只有一次。谁说死后十八年又是另一条好汉?但创作的生命,却可以有两次。且听我道来。
话说几个月前,到科技大学作客座教授的叶孔嘉与太太到我家来作客,大家一见如故。叶老兄是我的前辈。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念书时,他在邻近的兰克公司做研究工作,但咫尺天涯,我没遇见过他。当年,他的大名如雷贯耳,而我又拜读过他与刘大中合着的关于中国经济的书。
想不到,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我们终于在香港会面了。叶兄的太太在香港学国画,她的老师开师生画展,我和西崎崇子去剪彩,剪后叶兄走到我的面前,自我介绍,我一听大名就为之惊喜。当他提到我的恩师艾智仁是他的多年老友时,我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晚餐之约是很自然的了。
叶兄谦谦君子,也很健谈。晚饭时他开始谈的,是从我恩师艾老那里听到关于我学生时期的往事。这使我感到兴奋,因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作学生时有那么多「典故」。艾师对学生一向是弹的多,赞的少。我要到博士论文临近完工时,才听到他说一句赞许的话:「我认为你是可造之材,所以对你的要求特别高!」仅此而已。想不到,他在我背后会把我捧到天上去,而且还把我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记得那么多。他日有缘,我会在艾师面前笑谈他在我背后说我的话。
叶老兄说罢他听来有关我的学生时期往事,转谈他来港一年中所听到的关于我的「近代史」。道听途说,当然不可靠。而叶兄说的都是「好话」,没有「坏话」,应该更加不可靠了。一向不滞于物的我,明知不可信,听来还是感到飘飘然。难怪以隐逸知名的陶渊明,也要想入非非地写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与周旋」。
餐后畅谈良久,夜了,大家站起来,向门外那边走去,叶老兄突然严肃地问:「今后你打算做什么?为什么不多以英语写文章,想一下诺贝尔奖的事?」
我想了好一阵,回答道:「我开始老了,科学上的创新我应该无能为力,但好些我在以往想好但还没有下笔的观点,我希望能在六十五岁之前以文字表达出来。这以后呢?我打算在艺术上找寻我的第二生命。」
可能是史德拉(G.J.Stigler)给我惹来的「祸」!已故的史氏不仅是经济理论高手,而且还是经济思想史的专家。他曾经作过统计,在经济学历史上,没有谁在五十五岁之后能有重要的创新之见。今天我已近耳顺之年,即使上帝对我特别仁慈,也不可能还有奇迹。
是的,我少年时的过目不忘,早成陈迹;壮年时在科学上的思如泉涌,近几年不知躲到哪里去。在经济科学上我还可以做出的贡献,应该只是动笔写下若干年前我想到了而还没有写下来的观点。
然而艺术却大为不同,可以到很老的年纪才有大成。例子真是不胜枚举了。朱屺瞻到九十岁之后才在绘画上得享盛名;今年一百零三岁了,还是「挥毫落纸如云烟」。法国印象派的绝顶高手莫奈,八十岁以后的作品最值钱。张大千以晚年的泼墨而留名画史。齐白石六十岁才开始全力以赴地绘画;黄苗子也是到了六十岁才开始在书法上下苦功。孙过庭说:「右军之书,末年多妙。」
我认为艺术的生命,可以活到很老,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艺术不重视记忆力,更不重视逻辑推理;其二是艺术着重感情的表达,而人老了,感情会变得比较稳定,比较真诚,也比较温暖。比起年青的人,老者的感情表达来得厚而纯,好像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一阳指似的。
我于是认为在艺术的第二生命上,我可以在港大退休后向两方面争取。其一是从事彩色抽象摄影。六十年代初期,我始创抽象摄影,搞得很过瘾。但那时搞的是黑白,今天彩色的科技比二十九年前进步,大可再尝试也。其二是向书法那方面打主意。根据几项统计,书法可以延年益寿,而右军的「末年多妙」更吸引着我。三年前我就幸运地得到三位大师的指导,勤攻书法,可为退休的「玩意」打好基础。
我认为人的生命,不是李白所说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而是很真实,很宝贵的。说来不幸,生理上的生命的确只可能有一次。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创作的生命却可以有两次,甚至更多的。
生命既然那样宝贵,创作的第二生命,是非争取不可的了。
后记
时光只解催人老!屈指一算,在书法艺术上我已经下了十年的功夫。三年前上海中国画院封我为画师,给我一点成就的界定。四年前见自己在书法上的用笔渐趋大成,很想尝试一下水墨画,但遍寻高人指导不获,也就算了。
彩色的抽象摄影呢?什么计算机、数码等科技,今天淘汰了我所知的摄影。日渐黄昏,懒得再学新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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