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在我们那一代,能到外地留学的中国学生,绝少念经济学的。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八年,我只遇到过两位读经济的中国同学:一位来自台湾,一位来自香港。在加州长堤大学两年,一个中国的经济生也没有。到了芝加哥大学,同样两年,也是不曾见到过一个念经济的中国学生。要是我能在芝大多留几年,今天在香港的王于渐与袁天凡就可能是我当时的学生了。一九六九年,到了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任教十三年。中国学生念经济的知多少?只有三个。
是的,我们那一代到外地留学的中国子弟,要不是选修工科,就是数、理、化。经济学则甚少有问津者。这不是说当时亚洲人对经济学没有兴趣:其它地区如泰国、菲律宾、韩国、日本等,念经济学的学生有的是。至于中国的学生,或因大陆闭关自守,除了马列的学说什么也不准学,或因台湾信奉那三民主义,又或因香港只求事业有成,经济科学云云,不学也罢。
多年以来,谈起世界上颇有知名度的中国经济学者,数来数去也仅是刘大中、蒋硕杰、邹至庄等三数人而已。这比起工程学与自然科学的中国学者之人材辈出,不可以同日而语了。
十年前大陆开放,到外地求学的中国青年,数逾万人。这些新秀,见有机会深造,就力争上游,成绩大有可观。他们当中念经济学的,为数着实不少。美国有中国同学会,不在话下,但几年前竟然有在美中国学生的经济同学会了。这显示选修经济的学生人多势众——至于其它学系的中国同学会,则未之闻也。
为什么近十年来,中国学生一反常规,兴趣转到经济学那边去?我的答案有三点。第一,中国大陆的学生,大部分对数学都有很好的基础,而数学对经济学是大有帮助的。这并非说大陆的学生对数学的天分特高,而是因为数学没有什么明显的内容——尤其牵涉政治的内容!是的,任何有内容的学问,在中国的制度中,不但不受欢迎,且可招来杀身之祸!可不是吗?任何与「正确」的政治思想抵触的言论,都是弥天大罪。学问若有内容,说「错」了半句,其后果不能低估;多学更是无益之至也!唯有数学——纯数学——毫无内容,分明是安全地带,于是就被好学的人重视了。
第二,在文革期间,中国的学子虽然对有内容的学问往往一窍不通,但在生活中他们所体验到的却很「丰富」!惨无人道的政制,就是白痴也会有一点感受,会对世间的事提出疑问,也因而多知道一点「世故」。对世事有所领悟,念经济学是有帮助的。第三,中国大陆有机会到外地求学的学生,对祖国有赤子之心,希望中国能好起来。对也好,错也好,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认为经济学的知识能协助中国的改进。
以上三点,解释了为什么近十年来,有那么多中国学子在外国进修经济学。北美如是,欧洲如是。我知道这个发展已有好几年了。然而我想,经济学要学得好不容易,更何况中国大陆的学生对市场一无所知,又怎会学得出人头地呢?以国际水平而论,杨小凯的经济学差强人意;后来我听到芝加哥大学出了一个陈毅夫,哈佛大学有一个中国学生名列前茅,但他们出道不久,尚未发表过特别重要的文章。
几个月前,我听到一位在宾州大学专攻财务学的中国学生,毕业找工时多间名校抢着要,也就注意起来了。殊不知到了几个星期前,向我们港大经济系申请任职的四十二人中,竟然有九位是中国大陆的学生。这九人中有两位令人瞩目。虽然我们不一定有空缺可聘请他们,但他们的经济学成就是大可受聘于港大而有余的。
这个发现,使我既惊且喜!惊者,自己年纪大了,再难与这些后起之秀争长短也;喜者,见后继有人也。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以信矣。我可以断言,不出十年,起码会有一个从中国大陆到外地求学的经济系学生,在国际上的成就胜于我!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