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澳背龙村不复存在了。曾经存在,在西湾河成安街对上的山头。当年,成安街向山上行是成安村,再上行是澳背龙。战前与战后数年是没有村名的,其后不知是谁起了这样古怪的一个村名。
我是在西湾河太富街十二号出生的。此街早已不复存在了。一九三八年初,大约两岁又四个月,我坐在澳背龙村的一块地上看着妈妈管工建房子。那是我最初懂事而今天还记得清楚的往事。太富街的生活没有印象了。妈妈在澳背龙建房子我记得清楚。有一棵大树在开花,是早春了。因为建筑工人把碎石与石头搬来搬去,妈妈要我坐在一个安全的位置观看,不许动。妈妈管工,主要是管碎石、沙与英泥混合的比例。妈妈说,不看着,建筑工人会用少一点英泥,省点钱,是骗人的。她要我坐在那里替她监管。看不到有骗人的行为,但混合的比例错了时我就哭起来。
那是我的祖屋,很大的,屋顶上有用英泥沙浮雕的「1938」四个数字。这祖屋十多年前还在,后来政府要建什么的,毁了。之前我赶到祖屋去,看看有什么旧物值得保存。找到一九五二年以八十元(那时是不少钱)购得的宋拓汉朝的《娄寿碑》,证实是孤本,今天估价大约五十万。
不足三岁读幼儿园,小龄是因为逼着要与比我大一岁多的哥哥同班。在离家大约一百英尺的邻居上课,老师是一位仁慈而又美丽的吴姑娘。学生只有三个:哥哥和我,以及吴姑娘的小妹妹。
课本开头是:「日,日出,日初出;起,早起,天明即起。」到了第三课就见到文采了:「今日天气好,父亲往访友;骑马去,骑马回。」但上课主要是听吴姑娘说故事。
过了一年,不足四岁,又逼着与哥哥一起进入小学一年班。是西湾河电车路的永光小学,老师姓叶,很八股。我成为经典的留级生是从那时开始的。比小同学年轻一岁半是小很多,而老师八股,不知所云,动不动就被罚企或留堂,完全铲除了我的读书意欲。我要到二十年后,二十三岁,才表演读书神功的。
于今回顾,战前的澳背龙村的日子是愉快的。上完了不知所谓的叶先生的课,我喜欢爬到桑树上,坐得舒适,选摘深红的桑子吃。家中有两株番石榴树,夏天常熟,早上摘下的好吃。我也喜欢用菠萝叶织成小盒子,养金虎仔。拿出自己精选的金虎仔与邻居小朋友的大战,是难忘的玩意。应该是吴姑娘所说的故事,加上金虎仔之类的要自己想象改进的玩意,促成了后来在学术上的想象力。
好景不常,一九四一年某天早上,正准备到永光小学上课时,日机轰炸启德机场。我家在山上看得清楚。不用上学了,非常开心。但过不多久香港沦陷了。
整天要躲在屋内,不准出门。枪声,炮声,机声,炸弹声时有所闻,有时不绝于耳。盟机炸港所杀的人可能远比日军多。家养的狗带回来片部尸体很常见。
过不到一年,妈妈带着其中七个孩子,逃难到广西去了。爸爸是留在香港的。事后才知道,不逃的生活比逃的好。妈妈的本领了不起:带着七个孩子去,带着七个孩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