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初学书法时,一些朋友及专家建议我要写自己的字,不用临摹了。这听来有道理,但周老师坚持我要从临摹开始。她说我不妨赌一手,跳一两级,不临隶书、楷书,以临行书开始。这是否决以隶书或楷书作为必需基础的传统看法。
周老师建议我先临宋人张即之的行书,因为比较容易学,但过了两天她就要我转临米芾,而那是最困难的行书了。教学生,周老师一方面是个性急的人,但另一方面她非常有耐心。后来因为她坚持要多临、多临,我在一个米帖上下了整整一年的功夫。
临摹而学的用途众所周知,但我临米芾不久后,就发觉众所周知的不是临摹的重心所在。书法的主旨是以水墨表达作者的感情,我们说书法写得好是因为作者能按着人与人之间的内心和弦下笔,使观者得到感情的震撼。一个不写书法的人,多看书法,就像多听古典音乐那样,渐渐地懂得欣赏。问题是,懂得欣赏一个书法大师的感情表达,不等于懂得这大师的感情是怎样「流」出来的。学书法你要学感情是怎样流出来的才对。你不临摹,就不容易学得这最重要的一点了。
是我之幸,我初学就选上了临米芾。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不大明白为什么我一看着米帖下笔,自己就变得心情起伏,很有点激动,而临他人之帖这样的感受远为轻微。若干年后,我试临苏东坡、黄山谷,其感情的感受也很有分量。
米芾三年后我临了两年王铎。选临王铎,是因为我觉得感情流出来时的感受与临米芾很相似。虽然感受程度王铎明显地不及米芾,但前者遗留下来的真著甚多,容易选临。近五年来,在拍卖行鉴别王铎作品的真伪,我采用的办法是站在书法作品前,用手指在空间按作品一笔一笔地写下去。旁观的人以为我发了神经,但我是在印证王铎书法的感情流出来时的感受。伪作的字形可以乱真,但感情流出来时的感受可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性格比较独特,可能是临得不够认真,更可能是临摹时我集中在感情的「流」法,我临米芾不像米芾,临王铎不像王铎。但感情的「流」法应该是一样的。四年多来我不再临摹,写自己的字,表达自己的感情。近两年来,我觉得下笔时的感情流露,越来越奔放。
学书法初期自己的字目不忍睹。但六个月后,每幅总有两三个字看来还可以。这点「小成」给我很大的鼓励,但更可喜的是上了感情发泄的瘾。学书法的方便是纸、笔、墨可以在家中常备,要写是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工作的。既然上了瘾,每天总有几段片刻忍不住大书几笔。
本来打算临摹两年,结果临了五年。这延长是因为脱临甚难,迫无可奈何地临下去。有帖在旁,久不久看一眼地写,可以写得头头是道。写熟了,记得帖的字,把帖拿开,以记忆下笔,还可以。但转写其它的,如某首诗或词之类,就写得一塌糊涂。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困难。我求教于周老师,她说她脱临时也遇到同样的困难,要好一段日子才能真的离帖。
书法的进步,不是直线斜升的。升一段,平下来,再升一段,又平下来。很多时再写下去,明显地有退步的象。每见退步,我就停写一段日子,转作参阅前贤的书法。学了大约三年后,我发觉参阅书法对自己书法的帮助,比下笔练习还要大。这显然是因为懂得怎样看书法非常重要。不懂得看,不可能学得好。后来周老师说我眼高手低,看书法是懂得通透的,只是写不出相近的水平。这是很大的鼓励,因为眼够高,总有一天手也会被提升了。
用笔、用墨、用纸,是组合性的技术困难。不容易搞得好,但若有名师指导,多作思想、研究、只是时日的问题。要脱临,也是时日的问题。学看,要看得很多,也要有一点悟性。但学看书法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困难,那就是好些书法名家根本就不懂得怎样写,而自己侧三本厚厚的前人的书法分析文选,九成以上都是胡说八道。这方面又真的要靠名师指导了。我学看书法大都是以长途电话与周老师研讨,也花了两年睡前在上清除前人论著中的废物。
技术难,脱临难,学看难,结字布局难,但最难的还是写出变化——不做作,不俗气的自然变化。自然者,天真也。变化难得出奇:明知要变,但变不出来。你可能没有听过如下的书法传授。周老师在旁边,我在写。她不停地说:跟的要大一点,或小一点;重一点,或轻一点;宽一点,或紧一点;浓一点,或淡一点;快一点,或慢一点。有时她会说:不要蘸墨,继续写下去;在砚上整理一下笔毛,但还不要蘸墨,写下去。
脱临难,脱师更难。没有老师在身旁,一笔一笔地教变,自己明知要变但奇怪地变不出来。是学书法八年后我才开始掌握到变化之道。那就是,拿起笔来,对着纸、有点激动的感受,一下笔就不断求变。那是说,感情要与变化融合在一起,由变化把感情自然地表达出来。
上述感情与变化的融合,使我联想到莫扎特坐在钢琴前作曲的情景。但有谁是书法的莫扎特呢?今天,我写得比较好的作品,全部是碰巧而得。十中无一,百中也无一。我不知再要花多少时日,才能达到五得其一的境界。是一种奢望,就是能达到也应该是自己天分的极限了。
在中国的书法历史上,十得其十的书法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北宋的米芾。是的,米元章是书法家中的莫扎特。
十年窗下,说是没有成绩是不对的。三年前上海中国画院见到我的书法就给我「画师」之誉,据说不是上海人而得此誉者只有我一个。我从来不论名头,但这一次倒感到有点高兴。
书法如汪洋大海,没有终点可寻。今后我要走哪个方向呢?一时间我想起启蒙老师黄苗子十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五常,书法写到最后是写学问。」既然在学问上我花了大半生,那么对我来说,应走的方向我是不需要选择了。
(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