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九百多年来,评论苏东坡的人不计其数,而绝大部分都用上无以复加的赞美形容词。事实上,苏子二十二岁时,比他年长三十岁的欧阳修接见了他之后,说:「此人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欧阳修当然是个「识货」之人,但见到一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倾谈一下,怎可以就说这青年将来一定「独步天下」?我想,欧阳大师必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受,不是他说的苏小子「善读书,善用书」那样简单。这感受是些什么呢?
说苏学士的文字豪放,那是当然的,但文字豪放的人多的是。说学士的文字有创意,有文采,也是当然,但有哪一位在文字上可见经传的没有这些质量呢?幽默吗?不容易成名。
我认为苏学士的文字能独步天下,主要是一个原因:可爱。这是一个化境,是很难达到的。豪放、创意、文采、幽默,都不一定可爱。可爱的的文字要有其它三个因素:流、旷、真。这三个因素可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样简单,而古往今来,能够达到三者合并的境界似乎只有苏东坡一个人。
「流」不是指流畅或通顺,而是文字使人有自然地「流」出来的感受。学士的名言:「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不多写文章的人不容易体会这种「流」的困难。我自己久不久有几句文字是不经意地「流」出来的,其感受很特别,但我不能整篇文章这样写出来。
苏子在黄州时为赤壁所写的一词二赋,说是家喻户晓、有口皆碑是低贬了。除苏子外,没有谁可以写得出那样的文字。「行云流水」不是说很容易地写出来。我知道苏子是花了很大的心血才写成一词二赋的,但我们读来就有是「流」出来的感受。这是很特别的天赋了。
「旷」是指旷达。这是天生的个性了。你说中国历史上有哪一个文人真的算得上是旷达的?以隐逸知名的陶渊明来说吧。他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就觉得他有点心有不甘。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算是旷达了吧。但过不了几句他又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旷达之有?简直是前言不对后语。
还是看苏学士的《定风波》吧: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才是毫无污染的旷达。这首《定风波》令人读来海阔天空,其舒畅的感受难以形容。
「真」是说纯真,这是感情流露的重点了。也是十分困难的事,可能也是天生使然。纯真的感情表达要完全不做作,没有俗气,也要扣人心弦。我很同意元好问对苏学士的词评:「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情之所至,应该是不知有文字的。
世人皆爱举学士的悼亡妻词《江城子》为感情表达的代表作,但这里我还是选《永遇乐》其中几句: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朋友,多读几遍,你就不知有文字。纯真的感情表达,是应该达到这个境界的。
我不是搞文学的,以学院的规范来说,是个门外汉。只是数十年来,睡前我喜欢躺在床上拿着古书欣赏一下,自我陶醉一番。学士谢世九百周年,专家们应该群起而出,尽诉他们的心中话。我自己是忍不住而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也要写几千字。不是因为我懂文学,而是这么多年来为了欣赏享受,我对苏子深深地有感激之情。追思既不用专家,也不要有见地。
这些年来,在国内旅游凡遇上苏子的遗迹,我必定拜访,流连一下,发点遐思。离开香港两个小时车程的惠州,有一个重要的苏子遗迹。苏子被贬惠州谪居大约三年,今天在他曾经亲自修葺的西湖旁的小丘上,有苏东坡纪念馆。重要的是那里有王朝云的墓。
朝云是苏子的爱妾,年纪相差二十六岁,白发红颜,苏子正室谢世后,朝云就日夕陪伴他。这段中国文化历史上有名的恋情,终于朝云的早逝。她死时三十二岁。
秦少游形容朝云「美如春园,眼如晨曦」。所有其它说到朝云的文字——包括苏子自己的——都说得她是仙女下凡:聪明活泼,灵气涌现,是苏东坡的知心人。朝云死后,苏子以梅花为喻写了这样的悼词(调寄《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十多年来我到过惠州四次,每次都到那里的苏东坡纪念馆及朝云的墓流连一下。该馆太不成话,内里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关于苏子的文字,也没有什么东坡全集之类出售。有的只是一两个写挥春水平的人在卖书法。最后一次到那里时,我就大发脾气。他们竟然在朝云墓及六如亭之前,建一泳池,有高台跳水板,其混帐思维可与北宋的朝廷相提并论。
苏子已矣,是九百周年啊!要是西洋鬼子今天能找到不知所终的莫扎特墓地,你认为他们会怎样做?我衷心希望惠州的主事人,或某富有人家,能明白要是我们没有苏学士,生命总要失去了一些光彩,于是慷慨地、有意思地把苏子在惠州的遗迹,以学士当年的品味大事修葺一番。
(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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