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上文为佛利民(M. Friedman)祝寿,说到他的举世影响力,意犹未尽,要在这里多说一下。佛老有大名是肯定的,但对公众的影响究竟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又或者是二者的合并,不是容易判断的问题。英雄造时势是真的英雄,其影响当然也是真的。时势造英雄是次一等的英雄,但总有一点英雄本色。影响呢?有一点吧。时势利用了一个学者的思想,使他成为英雄,既有英雄本色,倒转过来影响一下时势是自然的吧。
学者的影响一般是学术行内的事。我不同意凯恩斯的说法,认为政治人物的所作所为是受到经济学者的思想影响。他把经济学者的本领高估了。对学术的影响,任何学者都有兴趣。对公众或社会的影响,可能大部分学者是有兴趣的,但知难而退,选走公众路线的不多。走公众影响的路会专于研究失业、通胀、福利、经济增长等项目,不会选合约、组织、竞争、博弈等话题,而今天写满纸数字方程式的经济学者,更是对公众影响没有兴趣了。
有大影响的经济学者一定有大名,但有大名的不一定有大影响力。二十世纪有大名的如熊彼得(J. Schumpeter)、奈特(F. H. Knight)、史德拉(G. J. Stigler)等人,不见得有广泛的影响力。这里说的是公众的影响,不是学术行内的影响。后者是另一回事,下期我会试谈的。
一般人认为二十世纪对公众影响最大的经济学者是凯恩斯与佛利民。我认为要加上马克思,虽然马氏是十九世纪的人。应该是这三君子鼎足而三。要多加一个,我选海耶克(F. Hayek)。其它就不容易挤进去了。这可见经济学者虽多,对公众有影响的却极为罕有。获得片断公众声誉的不难,有片断公众影响的不易,有深远公众影响的凤毛麟角。
我不是说难得的就是好的。学者对社会关心,是人之常情。马克思与凯恩斯在我之前,无从判断,但我认识的佛利民与海耶克对社会是关心的。然而,关心归关心,影响归影响,不能混为一谈。有学术本领,关心社会,但公众影响连小成也没有的学者多得很。
奇怪,上述的四君子中,说得上是言论清晰的只有佛利民。凯恩斯虽然文字操纵好,但他影响力最大的《通论》就不容易明白——读不懂的学者很多。马克思与海耶克的论着也是不清楚的。对公众有影响的学者不需要有清晰表达的能力!
然而,不管公众明不明白,这些有大影响的人物都有明确的立场或主张在社会流通。不一定是真实的版本,但简单的版本是流行而突出的。例如佛利民与海耶克高举自由市场;马克思反对资本家;凯恩斯主张政府干预(凯氏本人可没有那样说,但凯恩斯学派却是那样说的)。模棱两可或走中间路线的学者是不会有公众影响力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时势造英雄。没有三十年代的经济大恐慌,凯恩斯的《通论》不会洛阳纸贵;没有国民党当年的胡作非为,马克思的名字不容易在中国家喻户晓;没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的要求小政府的趋势,海耶克不会在八十年代受推崇。海耶克的名字我这一辈老早就知道,但美国学术界不重视他的论着。六十年代起有二十年时间很少人提到海耶克。是八十年代中期,共产政制开始走下坡之后,海氏才扬名四海的。
马克思、凯恩斯、海耶克的公众大名,是时势造英雄,但英雄总要有点英雄风范。没有英雄本色,时势怎样造也造不出来。有趣的问题是,英雄可不可以造时势呢?政治家是可以的吧。但学者可不可以呢?我很想迅速地答:不可以,学者只可以让时势造英雄。然而,二十世纪出了一个佛利民。他认为自己的公众大名是时势造英雄,自己没有影响力。话虽如此,数十年来,佛老往往给我有英雄造时势的感受。
可不是吗?他的“小政府”主张提出于“大政府”如日方中之际;六十年代他建议美国废除强迫兵役,不到十年兵役制被废除了;控制货币量的建议,坚持了二十年后,大致上被接受了;学券制也是佛老在六十年代提出的,横眉冷对千夫指,最近才得到一点曙光。佛老不仅立场明确,其言论表达也清晰——这后者可能是学者造时势的其中一个必需条件。
关于学者公众影响的结论似乎是:(一)时势是重要的;(二)有明确立场,适用于时势;(三)其个性有点英雄本色;(四)若要英雄造时势,上述三点之外还要多加一点,那就是言论的表达要清晰。
不要贬低学者在大众媒体发表文章的行为。这些行为通常是成本高于金钱利益的。好些学者对世事看不顺眼,要发点牢骚,于是在公众媒体发之,甚至大发特发。但好些言论媒体没有兴趣,被弃稿时有所闻。一旦略有小成,不免惹来争议,杀不出重围就千疮百孔。大成的机会凤毛麟角,一百年没有两三个。
我自己在媒体写文章是为了赚点稿酬,而更重要的是过瘾一下,完全没有改进社会的意图,也惹来争议。可能是为启发年青人的思想下笔,关注之情溢于言表,是以闯祸。值得告慰的是年青人喜欢读,只此而已。
应该早有前科,但在英语世界的公众媒体中,经济学者写得令我瞩目的文字,最早是佛利民于六十年代开始在《新闻周刊》发表的专栏。写得好,写了很多年。记得佛老动笔后不久,森穆逊(P. A. Samuelson)也在同刊起专栏,笔战频频,热闹精彩。森老也写得非常好,但被佛老比下去。从理论与分析的本领衡量,当年森老无出其右。但佛老是搞验证工作的,对世界多知一点,表达较为生动,占了上风。我认为这有名的二老之争还有另一样过瘾之处。他俩是好朋友,二者都高举自由市场,虽然佛老比较极端一点。佛老先开专栏,一下子就站在自由市场那一边,寸步不移。森老后至,要争论不容易找到自己可以坚守而与佛老不同的立场。
佛、森二氏热闹了好些年月,不玩了。其后在美国名刊物写公众专栏的学者不少,都是有分量的人物,但写出来的总不及二老当年那样精彩。不是本领不足,而是写得过于认真,读来不够生动,少争议性。
我还记得当年森氏对佛氏下的评语,可圈可点:“出海捕鱼航程甚久,捕获的鱼在水舱中要闷死了。船长于是把鳝鱼放进去,其它的鱼也就活起来。佛利民是那尾鳝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