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学术 |
今天是公元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经济解释》的卷三写了三分之二多一点,共三十多万字的书快要写完了。写到思维上最困难的地方,是自己所学得意之处。几天来辗转反侧,睡不着,要写到想了数十年的合约一般理论。二十多年前想通了这理论的整体大概,没有写出来不能肯定。想得通不一定写得通,要写得通才算是通。这几天反覆推敲,迟迟不敢动笔,因为恐怕想漏了一小节而溃不成军。
早上四时才睡觉,睡不着,七时拿报章看香港仙股风暴。怪事年年有,世界似乎越来越无聊。决定足不出户,不写好《合约的一般理论》那一节不作其他的。静坐两个小时,务求脑中一片空白。动笔了,时来运到,一口气写了三千多字,势如破竹,整个理论出来了,反覆重读,理顺章成,于心大慰。是卷三的重点。担心了几个月自己专长的卷三的水平会弱于前两卷,但现在有合约一般理论的三千多字助阵,不用担心了。
乘胜追击,在稿纸上写下跟的节题:《公司的成因》。只写了两句,突然想到今天应该是佛利民(M. Friedman)的九十大寿。叫太太在网上查清楚。关于佛老的资料堆积如山。可喜的是,网上所用的佛老的照片与他和太太的照片差不多都是我拍的。但网上有一项资料说佛老的生日是七月十五。挂个电话给佛老夫妇证实一下,在他俩已卖掉的加州海滨别墅找到。两个老人家正在清理房子,准备交吉。他们那里是早上八时。佛老生于一九一二年七月三十一日,今天是他的九十大寿,没有错。我对他说他差不多度过整个二十世纪,而他的存在使我衷心感激。只是这两句简单的话,在我心中是要说了很久的了。
一九六一年的秋天,在洛杉矶加大,我开始读佛利民在芝加哥大学的价格理论讲义,是不见得光的非法影印本。是佛老的学生的笔记,加大有秘密的影印本出售。一年之后佛老亲自整理这些笔记出版,我当然第一时间购买。跟读他的《马歇尔需求曲线》,《支持浮动汇率的理由》,《确定经济学的方法论》,他与沙维治(J. Savage)合著的《风险选择的功用分析》等,都是佛老的早期作品,思想纵横,海阔天空。一九五七年佛老发表的《消费函数理论》是代表作,六三年我拜读后就被说服了经济学可以解释行为。
我不尽同意佛老的论点,但他见解精辟,看事新奇,理论基础掌握独到,有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当时我和同学们都重视森穆逊(P. A. Samuelson)的论著,读很多。然而,同学之间的争议,主要是佛利民。是的,佛老的文章比森穆逊的远为有争议性。这对我们后学的思想启发有深远的影响。读佛利民,读后大家争议,在我来说,不到一年脑子就转得快了。
当年读森穆逊、阿罗(K. Arrow)、佛利民,与自己老师艾智仁(A. A. Alchian)的论著,同学们都意识到是天才之作。但佛老的风格,是新意往往突如其来,拦途杀出,在思路上立下了标志,使思路清晰起来。读佛老的作品,我没有感受到他希望我同意或相信,而是逼我跟他的思路去想。他的新意我不一定认同,但能跟他的思路过瘾一下,何乐而不为?
不论公众形象(今天非常好),也不论为大众表达的自由经济言论,纯从严谨的经济学贡献那方面看,佛利民是二十世纪的巨匠。森穆逊与阿罗专于搞纯理论,但佛老的出身是统计学天才,对世事所知包罗万有。从理论分析与事实验证的合并来品评,经济学历史上只有二十世纪上半部,耶路大学的费沙(I. Fisher)可与佛老相提并论。很多人把剑桥的凯恩斯(J. M. Keynes)与佛老相比。从声名与影响力来说是对的,但学术的贡献凯恩斯远为不及了。不幸,佛老的公众大名使很多人不知道,纯从学术的角度品评佛老是那样了不起的。公众形象的普及把一个学术大师的贡献掩盖。这是代价。
佛老常对人说我是他的学生,我引以为荣。其实我们开始交往时算是同事,虽然辈分与学识相差很远。作芝大的助教小职,我当然旁听佛老的课,但不管有没有听他的课,或有没有遇见过他,我这一辈对价格理论有深入兴趣的人都算是他的学生,正如早上半个世纪所有对经济学有深入兴趣的人都是马歇尔(A. Marshall)的学生一样。
佛利民在六十年代开始就走货币理论的路,引起很大的争议;这方面佛老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然而,我同意华特斯(A. Walters)的看法,如果当年佛老继续专于价格理论的研究,他对经济学的贡献会更大。后来佛老花了不少时间在大众媒体推广他的自由观点。这是穿起传道士的袍子了。很成功。然而,一个学者的大名普及,免不了要受到非议的代价。一九七六年佛老到瑞典领取诺贝尔奖时,从世界各地到那里反对示威的左派人士数以千计,使瑞典政府要破费动用大量保安人员。
行内一些学者当年对佛老的“传道”也有批评,使我觉得有点葡萄是酸的味道。把自己的研究所得与信念深入浅出,然后在大众市场以低价批发出售,成功难于上青天,而略有小成就不免招惹那些无人问津的闲言闲语,更何况这方面佛老达到的是百年仅见的大成。我自己身同感受,为了中国的青年以中文深入浅出地下笔十九年,没有大成也屡受攻讦,说什么我放弃学术云云。我一笑置之:看不出这些天才的学问何在,而他们要改造社会的意图明显,只可惜其言论过于湛深。
二十世纪后期举世都向自由市场那方向走,好些朋友认为佛利民是主要的影响人物。佛老则认为自己毫无影响力,只是时势造英雄。他是太客气了。二十世纪下半部是历史上一个大时代转变。一个个子不高的人站在那里,不卖账,不哗众取宠,半步不移。但上苍帮助了他。上苍授予他无与伦比的天赋与耐力,使他能在理论、历史、数学、统计等学问上尽达一流,而同样重要的,是他语言表达的清晰也百年仅见。
说举世都欠佛老一点不是夸张的吧。我自己欠他很多。我是因为佛老的教诲而没有在学术上说过一句自己不相信的话。比我年长二十四岁,我有小弟弟的感受。在他面前我不敢抽烟,不敢喝多过一杯酒。我结婚时佛老主持仪式,穿上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袍,蛮过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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