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烟丝
祝子平
云南的雨季是十分可怕的。连日的暴雨,四面八方汇聚起来的洪水犹如一头头发情的野兽,使得昔日温情脉脉的涓流小溪变得狂奔乱跳,凶猛异常。其气势真可谓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洪水来了,我们的村庄便成了一座孤岛,外界的一切都被隔断了。当然,每天的活还得照常地干,当时的口号是“大雨大干,小雨猛干,不下雨拚命干”,然而收工回村,晚饭照例是盐巴一块,米饭一碗。好在当时我们这帮知青的思想都已被改造得火红,而且年轻力壮,所以一天活干下来有一碗米饭,一块盐巴已是十分地满足了。盐巴用开水一泡,我们称为玻璃汤,倒进饭里一搅拌,三下五除二填进肚里,顿时便感到心里十分地踏实,身上又生出无穷的力量,于是便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聚在一起,吹牛,抽烟。
当时我们是绝对抽不起纸烟的。抽的都是当地傣族老乡种的土烟。赶摆子(注1)时能买到,一角钱一把,用芭蕉叶包成一包包。那烟十分来劲,高兴时抽它,烦恼时也抽它,疲劳时抽它,饿极了还是抽它。因此我们这些当时“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的汉子,最怕的就是断烟。而雨季便是断烟的季节。也许有人会问,当时你们为什么不一下子多买几把烟,放着雨季抽呢?其实问这话的人是没到过云南,他不知道云南的雨季里是什么都发霉,连盐都会霉得绿兮兮地长青毛。另外,他更不知道我们是“彻底的无产阶级”,谁要是能一下子买下十把烟,那绝对会轰动整个乡里,马上会像石猴子跳进水帘洞,一下子身价百倍,搞不好也许还能赢得哪位姑娘的革命爱情呢!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七月。山洪比往年更猛,山脚下的稻田已被全部淹没。从村里举目望去,一条十几米粗的洪流绕山而转,飞流直下。我们这批孤岛上的烟民,已经断烟整整十天了。几个“老枪”已经发明了不少的代用品:先是茶叶,后是烘干的芭蕉叶子,玉米须,再后来干脆就用报纸卷几下猛抽一气,据说还挺过瘾的呢!
当然仅仅断烟,还算不了什么大事,严重的是接着又开始断米、断盐了。这下终于惊动了上面的人物,一声令下,组成了一支架桥突击队,奋战两日两夜,果然人定胜天,洪流上架起了一座彩虹般的大桥。而且据突击队权威人士的精确计算,“东方红”75型拖垃机完全可以从这桥上通过。当时我们都跑去桥边看了,说実话那桥并不怎么样,只是用一根根碗口粗的树干用藤条像城里人搭脚手架那样扎起来的。长嘛,反正横跨洪流,宽里大概有三米多。不过看上去还挺结实,尤其是当我们亲眼目睹一辆挂着空拖斗的“东方红”安全地从桥上通过时,心里真激动得想高呼“万岁”!不由打心眼里佩服那些架桥的英雄,虔诚地坚信这是一条彩虹般的大桥,它会给我们带来香烟,带来盐巴,带来粮食!
然而,事実是严峻的!当天夜里当那辆满载而归的“东方红”从桥上通过时,那桥终于沒能经受住考验,像一峰散了架的骆驼,一下子趴在了汹涌的洪水里。
当时我们这批烟民都已进入了梦乡。风雨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钟声,隐约还有人在叫喊。侧耳细听才知是队长的声音,说是拖拉机翻进了洪水里,要大家赶快起来去抢救国家财产。
好一会,房里没有丝毫动静。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想出去,狂风暴雨,伸手不见五指,出去找死?我才不傻呢!
“出来,快出来!”
声嘶力竭的叫声,“呆会老子点名,点到的明天算一天工,点不到算旷工,还要他妈的批判……”
“放你妈的猪狗大驴屁!”
屋里有人骂了起来,同时也有人开始从床上起来。
“去吧,去吧,混上一会,明天可以不上工蛮合算呢!”
“是呀,一定有香烟翻在了水里,抢救几包可以过过瘾呢!”
能找到烟抽,大家都爬了起来。跑到洪水边,已有人先在岸边的树丫上挂上了好几盞马灯。借着马灯晃动的光看去,那桥已不知哪里去了,只有那台拖垃机似一头累极了的老牛趴在水里喘着粗气。
也许人的天性就是好斗!看着那蛮横的洪水把拖垃机上的货物一箱箱地卷走,一股不买帐的气就蹿上心来,刚才还是期期艾艾,一百个不愿意,现在都一个个奋不顾身地朝水里跳去。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我们这场“战斗”,应该可以称得上“血战”了。大约足足花了两个小时,而且确实有不少人碰伤流了血,我们的战斗总算胜利结束了。
夜已经很深了。干了一天活,又在水里泡了两个小时,大家都累极了。然而谁都沒有睡意,因为刚才战斗中我们这批烟鬼搞了个小动作,混乱中把一箱“春耕牌”香烟偷偷地藏在了路边的草丛里。尽管我们都不承认这是偷窃行为。因为那烟已被水浸得湿透,早该是丢掉的东西了,但又谁也没有胆量大明大方地拿回屋来。于是大家便聚在一起,鬼鬼祟祟地出着主意,终于有人想出了个绝妙的方案,每人挑一担水桶去河边,两个人桶里放烟,其余人挑水掩护。
苍天有眼,一切顺利。烟终于安全地挑到了屋里,可打开一看不由大失所望。那香烟已不成其香烟,被水浸得粘糊糊的一团团泥巴似的了。抽又不能抽,丢掉又实在不舍得,真应了当年曹操的那句“鸡胁”名言:食之无味,弃之不甘。
“不要紧,
把这烟放在锅里炒干了照样可以抽!”
好主意!
大家一下子又雀跃起来. 生火的生火, 刷锅的刷锅, 很快第一锅烟便炒了出来. 喷香扑鼻, 每人用报纸卷了一大根,
吞云吐雾个个赛过活神仙。接着第二锅,第三锅……哈哈,这拖垃机真他妈的翻得好极啦!
“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三更半夜的还不睡觉?!”
哎呀!真他娘的碰见大头鬼啦。一高兴竟忘留神外面,队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我们的房里。这下问题全解决了,炒好的半面盆烟丝和还没炒好的湿烟统统被没收,还被告知明天等候处理。
夜更深了,大家仍然没有半点的睡意。虽然烟被没收了,不免都有点懊丧,但辛苦一场,大家毕竟都过足了瘾,这是一大乐事。另外,刚才趁队长不注意,大家七手八脚地从面盆里抓了好几把烟丝,这烟丝现在都堆在桌子中央,油灯光下黑灿灿地发着光亮。
“每人一把,平均分配!”
好,这是一个深得人心的分配方案。于是大家便郑重其亊地围着桌子,就像一个古老的部族,在举行着一个庄严的祭典。
一把,一把,每人一把!谁也没想到手小的会吃亏,手大的会占便宜。
一把,一把,每人一把!节奏缓墁而庄重,就象一个巨人安详、凝沉的步伐!
注1:傣族老乡称赶集为赶摆子。
作者介绍
祝子平:江苏江阴人。1970年赴云南橄榄坝农场插队,1978年返沪。1987年上海外国语学院夜大学日语专业毕业。1988年赴日本留学,在大阪教育大学攻读幼儿教育心理学研究生课程。现在上海威史特有限公司工作。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翻译家协会会员。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金色年华》、短篇小说《大蛮》、微型小说《一把烟丝》《香米》《纸钱》,长篇译作《第四个神话》《飞越彩虹》《日本畅销小说选》系列(3部)和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等,共出版译著近20部。微型小说《一把烟丝》获“几度春秋”征文大赛二等奖,《纸钱》获全国第二届微型小说大奖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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