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梦里关山 (纪实,传奇) |
我祖父一生颇有传奇色彩,而我对此,直到他去世那年,才稍稍知道。
我祖父祖母都是河北省平乡县人,两家所在的村子相邻不过几里地。1994年
我祖父去世前夕,河北老家有两位老人来看,带了厚礼,要求将我祖父运回老家去,将来“老了”可以土葬。“到时候再唱两台戏”。我祖母和他们极是亲热,把一
位白发如雪的老者称作“和尚”,让我感到十分奇怪。这个当然不可以,我祖父的病情也不适合移动。两个老人后来终到我祖父床前磕了头才走。
后来听我祖母说此人当年真的是个和尚,我祖父于他有恩。我们河北老家的乡下,民风还是一如当年的纯朴,一如当年的情义深厚。
这叫做“和尚”的幼年家贫,父母双亡,到庙里当了和尚。穷人,又作了和尚,大约一生只能无所作为了,但此人脑子非常聪明,善于经营,靠着作和尚居然慢慢发迹起来。他发家的办法并不靠装神弄鬼,而是利用和尚庙的优势
--和
尚庙有什么优势?和尚不吃荤腥,但也是人啊,一天到晚萝卜豆腐,豆腐萝卜,一年到头出家人也要造反的。因此和尚庙里素菜都做的特别好,比如木耳,黄花,蘑
菇,面筋,都比一般市场上作的出色。“和尚”当了五年和尚,经书读了多少并不知道,一手素菜却是出神入化。每到过年,他便做好了素菜,以感谢施主的名义给
各个大户人家送。年节下,大户人家都吃的油腻,“和尚”的素菜吃来别有风味,以后不用他送,人家就到庙里来买了。那时没有素菜馆,和尚的素菜出了名,他又
勤勉而善于周旋,把有权有势的人维持得很好,不知不觉竟成了当地的一个名物。“和尚”挣了钱索性还俗,娶的媳妇据说相当漂亮,给他生了六个孩子。现在讲,
计划生育严重超标。
老人家
说过:“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和尚也不例外。七七事变,抗战军兴,河北沦陷,接着就是“闹八路”。老辈人讲,这八路可不是游而不击,它
确实把鬼子打了几次毒的。鬼子汉奸吃了亏,就到处抓八路。用老乡的说法,那八路都是受过训练的,那么好捉?结果鬼子们就往往把老百姓捉了充数。
和尚也在被抓之列。
日本人把他们都送到东北抚顺和本溪矿里做苦工,这样矿的苦工,吃的是掺锯末的窝头,喝的是掌子面渗出的脏水,一天到晚干没命的活,所以天天有人死。日本的苦工矿,只有进没有出,死了人就横一层,竖一层,垒着埋在废矿坑里。
和尚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样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还有六个孩子,还有老婆呢,怎么甘心死在矿里?他联合了几个老乡,偷了一点儿吃的,顺着废矿坑往外爬,外边有电网,他们用原木顶开电网,终于逃了出来。
逃跑的人中有一个在奉天(沈阳)有亲戚,就带着他们跑去投靠。那个人很仗义,咬着牙在警察鼻子底下藏了他们几天,又把他们带到我祖父的木场子里,他知道我祖父帮着逃出来的人往关内跑。
那时候我祖父在沈阳汇丰银行对面,有个相当大的木场子(1994年我去看过,还照了相,已经是一片地基,人声鼎沸,不久要兴建高楼的样子),里面有个地窖,经常藏逃出来的劳工。
我祖父对日本人,本来应该并没有不好的印象。
他是十四岁坐火车顶上闯的关东,受苦一言难尽,我曾祖父早年到达沈阳,在那里开有一片产业,老家饥荒,我祖父便去投靠。哪料想到了那里我曾祖父已破产死去,他只得在“锅伙”混一口饭吃。
“锅伙”是当时闯关东的老乡合伙做饭的地方,也象个同乡会。有穷苦的家乡人来了,“锅伙”总仗义的给个吃饭的地方,还帮着找工作。发迹了,也不忘给“锅伙”凑点儿份子。
我祖父当年回忆,说张作霖时代东北并不是吃不上饭,“锅伙”里面老乡们把肉冻了,用刨子刨着涮,那是最好吃的东西。当时的东北风情足够另外写一篇,这里就不多说了。
“锅
伙”把我祖父介绍给一个叫木鲁木的日本老太太,在她的木场子干活。我祖父虽然年龄小,在那里干活踏实卖力气,加上他读过书,能算帐,不久就转到“柜上”工
作。那老太太的丈夫死了,她本人惦记着回日本,过了几年,看我祖父能干诚恳,就委托他看场子,自己回国了,在我祖父,这是个难得的机遇。再过几年,老太太
不想回来,就让我祖父按个价钱把木场子卖了。我祖父是干事业的人,东挪西凑,借到一笔钱要自己买下。木鲁木老太太人很好,在价钱上大大的打了折扣。我祖父
后来苦心经营,把木场子渐渐作大,从他心里,对日本人未必没有好感,而所谓家国之恨,大抵是比较淡薄的。
他的改
变,和我祖母有很大关系。我祖母在河北老家算是才女,我祖父有了自己的产业,按照传统回乡娶亲,就带着她回到沈阳。因为读书的时候先生的影响,我祖母是对
日本人很反感的。(我祖母的表兄晋梦奇送她去的沈阳,晋后来在邯郸地区领导抗战,人称“晋司令”。他后来被汉奸出卖,在平乡县西河村被包围,自戗殉国。代
替晋的张子荣也是我祖母的亲戚,自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物,后来作河北高检院长,枪毙刘青山张子善,他是经手人)
那时日本人到处抓人,受晋梦奇司令的影响,把我祖母的哥哥和叔叔都抓了去,也要送到本溪作苦力。
这些苦
力的行踪本来无人知道,一旦被抓就生死无踪。我祖母的哥哥人很聪明,被捕的时候身上有些钱,被日本人抓到,人人要洗澡,其实就是剥夺一切私人物品,他把钱
含在口里,没有被搜去。他们被拖着走,每天都有人被打死。关在一个庙里的时候,他把钱塞在墙缝里,裹上一张血书,写明白家乡,根据日本人说话猜测的去向,
和途中的悲惨。他们走了以后,当地有人发现了钱和血书,河北乡下,就是古代的燕赵之地,人都仗义,看了这个就把血书送到我祖母家里,我的曾祖母看了信,一
边哭,一边去追,一直赶到石家庄,总算赶上了苦力的队伍,看见我祖母的叔叔,苦力都是双手背剪着被拉着走,一步也不能停,老太太只能哭着把带来的煮鸡蛋给
他往口里塞了吃,就是绑着,走着吃一口。押送的汉奸来了,就用枪把她赶开,到底没有见到我祖母的哥哥。
再后来才知道我祖母的哥哥因为有文化,日本人怀疑他组织逃跑,没到石家庄就把他打死了。为了给他收尸,又给管事的汉奸贿赂一笔钱,才告诉埋葬的地方,天气热,尸体都脱了骨,惨不忍睹。
我的曾祖母就写信给我祖父祖母,让他们在沈阳想法把叔叔救出来。
那段时光,我祖母每天都无法入睡,日夜焦虑,晚上一听到风吹门响,就想是我祖叔逃出来了来敲门,一夜几次的去看,次次失望。
最后总算贿赂到了本溪煤矿的管事人头上,他让我祖父到本溪矿里去认人,认到了就带走。我祖父去了,但是遍寻各处,也找不到他。我祖母的叔叔最后埋骨何处,至今无人知道。
但是这
一次,目睹井下同胞的惨状,对我祖父刺激很深,井下面那些同胞面目黢黑,难辨老少,只有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很大,只盼望我祖父要救的是他。我祖父后来说他看
着那些眼睛从充满希望到无助的绝望,又看我祖母哥哥留下的血书,几日几夜的难过。他是个硬汉子,不干则已,干就敢担风险,他对我祖母说:救不了死的,我还
救不了活的么?
就这样,他对“锅伙”上的人秘密的说了,知道有逃跑的人就到我家的木场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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