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走失了自己的躯壳(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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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站在荒原夜色里,前方浩浩茫茫,回首之时,同样陌生。
月光从敞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照在白墙上,尽管正是夏夜,还是显得冷清惨淡,像女丽鬼的容颜。窗外白杨树黑魆魆的影子静伫着,叶子在轻风中无声地微微抖动。时而有一缕风掠进来拂在你的脸上,如同鬼魅一样悄然。
“我是在梦中,还是已经死掉了?”
你不知道睡去和死掉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也许是一回事儿,或者,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于是你看见你离开你的正静静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躯体。
于是,躺在床上的你,看见你缓缓地飘移到有月光的窗前,然后无声地转回身,倚在那儿默默地看你。你知道他那没有表情的表情上写着迷惑。
于是,站在窗前的你,看见你静静地躺在床上,月光照在雪白的被子上,泛着雪白的微光。安详地闭着眼睛,上面的两道眉毛没有完全舒展开,闭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困苦。微弱地呼吸着黑夜里夏天的空气。
“死亡多么好啊。”你看着躺在床上的你,悠悠地叹口气。“只须闭上眼睛,人世间一切烦恼便不复存在。什么功名利禄和女人,或者称为事业和爱情,全都见鬼去吧。人人都知道活着挺累,人人都知道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为什么还都要死皮赖脸地不肯去赴死呢?总能为自己寻找到活着的理由,总是装不得已才活着,真是太可笑,太滑稽。看看吧,死去多么好啊,连睡着时那最后一丝苦难的表情都会悄然无存,一切都是那么不需要表情,不需要感情,淡淡如一缕烟,薄薄如一层雾,六合八荒,无所不在,又无从寻觅,与天地融为一身……”
“什么样的人可以死去?”于是你转而去问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你身边的她。
“你对死亡怎么理解?”你看见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死亡是一种解脱。”
“那么,渴望解脱的人,都可以死去。”
“那么,我可以吗?”
“问你自己好了。”
“我不知道。”
“那么,再没有谁可以知道了。”
你沮丧地看着一身冷艳的她,一时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月亮在云朵中穿行,月光照在你和她的脸上。沉默。
为了打破沉默,你只好暂时换个话题。
“很久以前,你曾说过我是于廉。于是你说我应该死去。”你说,“后来,你又说于廉没有悔悟,而我悔悟了,于是我就不再应当死去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自杀过许多次。可即便如此,我怎么还知道我仍然活着?难道死亡并不是最终的消亡?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还是仍然在活着。我怎么才能证实自己现在是死还是活着呢?”
“有这必要吗?”她用那对黑色的大眼睛,空茫地望向远方,淡淡地反问,“世间事,都是相对而言的。有和无是相对的,生与死亦如此。别人不去想的事,你去想了,所以你才痛苦迷惑。见过那些专门靠餐馆捡盘底儿为生的乞丐吗?他们照样活着,说不定还饶有兴致呢。”
“可他们的明天是什么?”
“一个人活着,只是想着现在,就已经足够了。明天如同过去一样,都是虚无的,说它存在就存在,说它不存在就不存在。拥有现在就够了。”
“可我相信,没有人不去想。”
“这就是症结所在。”
“所以,没有人能够终其一身与痛苦无缘。”你说。你看见她微微点头,仍然空茫地望向远方,那目光仿佛落在了宇宙的尽头。
“还记得柳絮吗?那座少女之坟的主人?”她问。
“当然,”你回答,“当然记得。而且,我时刻都在渴望忘记。”
“而你却忘不掉。”她替你说。
“她使我发现死亡是多么艰难,又多么容易。一切都不过是一念之差。”你说。
冥冥中,总感觉到当年柳絮的死,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你却说不清楚。人类走进现代社会,随着社会进步,各种各样的新概念也应运而生。于是在有一天你说你听到“心理障碍”一词时,才似乎恍然大悟。不知什么时候起,你认识到这个世界在有形体日益丰富时,一种无形的东西却在越来越变得贫瘠,以致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到既充实又空虚。看来,“最繁华时,也是最凄凉时”,是对的。
毫无疑问,柳絮的死,对你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从一定程度上说,甚至左右了你后来的生活。那时候,你还不过是个大男孩。同那年龄的女孩们一样,你也有着那种年龄所特有的骄傲、自卑、自强、自弃和幼稚的虚荣心。
所以,你感觉到那两个女孩已同时爱上了你,你觉得有些棘手的同时,也觉得很荣耀。现在看来很可笑的荣耀,促使你故意迟迟不肯去选择。尽管你谈不上对她们任何一个情有独钟,至少你还是可以同时谢绝的。可你没有。假设当初你及早那么做,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而你也许就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
你记得你听到柳絮失踪的消息,曾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随即就可怕地被证实。你听到噩耗时,唯一的感觉就是,人太可怕,太残忍了。一个不值得付出生命的人付出了生命,一个本不必要背上十字架的人却背上了十字架。感慨一番后,想一想人世间的事情,你发现你忽然长大了,并开始去有意识地认识人生。
不可否认,那段时间你很痛苦。那个死去的女孩,开始每每在你梦中出现,虽有些模糊不清,也没什么具体内容,但仅仅那默默远去时的回首一瞥,就足以令你痛楚梦醒之后的所有时间。有时你甚至会想,假如她能够复活,你一定会爱上她,并接受她的。可是,这一切只能是假设了。
人生无非这样,可以得到的,却不愿去把握;得到的却不知去拥有,去珍惜,直到失去后,才明白,才悔恨。要知道,上天赋予一个人的机会,其实并不很多。
盛夏中午,太阳是个虐待狂,所以,世界显得无精打采,一副苦闷的样子。沥青马路被晒得发软,散发出轻微的气味。路边的树木在太阳光中静伫,忍受着城市的喧嚣和季节的肆虐。
你想起当年柳絮离开这个世界,也恰恰是在这个时节。
那天中午你回到寝室,你一进门,就发觉大家都已知道此事。你看见他们突然停下谈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清了清喉咙,对着你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已经知道了。”于是你说。
说完便躺在床上,头枕手臂,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对你来说,这一切都太猝不及防,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对待,今后该何去何从。那一刻你意识到活得很茫然,仿佛一个人站在荒原夜色里,前方浩浩茫茫,回首时,同样是那么陌生。那时你想,倘若你是女孩,一定会痛哭一场,不管是为柳絮,还是为了自己,但你没有。长大以后,你已不再知道什么是哭。
于是在你毕业那个夏天,你走了。你本可以留在那座城市,与你朝夕相处四年的好朋友们分配到一个地方共事,而你没有。你来到了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你希望这一走,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流移和空间的变化最终烟消云散。而此刻你再次意识到,人生的很多事情,往往想忘却的,最难忘却;想记起的,也往往最难记起。命运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真拿它没办法。有些事情天命不可违,只能顺其自然好了。
“一想起她,总让我感到很伤感。”望着那座生满春草和野花的少女坟墓,你悠悠地叹口气。
你看见她静静地坐在你身边,依旧用那对黑黑的大眼睛,空茫地望向远方。另一侧,便是那座墓碑已经仆倒的坟。
你看见她听了你的话,只是微微翘翘嘴角,算是微笑,算是表明她听见了你的话。
“我是不是在无病呻吟?”你问。
“当然不是。”她说。
“那么,我是不是一定要痛苦?”
“当然不。”
“那么,我可不可以快乐?”
“当然。”
“可是,我为什么总也感受不到快乐呢?”你思忖半晌,又禁不住问。
“每个人都拥有快乐,每个人都摆脱不了痛苦。因为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事物都是对应存在的。没有快乐,就不存在痛苦;没有痛苦,也就不存在快乐。明白吗?当你痛苦的时候,不妨回忆一下从前,想从前那些美好的片段,也许,你还会从中再悟出些什么呢。”你看见她已有一丝不耐烦。她转过头看了你一眼,又转过头去重新望住远方,淡淡地说。
“有个人说:‘当一个人开始回首往事时,她已经老了’。莫非我也到了那个年龄?老了是多么可怕。”你说。
“还是想想吧。”你看见她微微笑了笑,坚持说道。
“那么,从哪儿开始想呢?”你问。
“从生下来那天起。”
“那么好吧。”你沉吟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回答。到这个时候,你想,你似乎除了回忆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值得一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