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套用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来形象表述我和画虎者阿谢的交往，是十分确切的。

多年以前，那个时候，我们还很年轻。他住在司法厅集体宿舍区的楼梯拐角，一间不足6平米的小单间。这个小单间多少有点“特权”的意味，避免了他住集体宿舍。他有一套小小的炊具，与宿舍区的人一同放在楼梯走廓里。画虎者是单身一族，他其实没有必要去搞一套炊具，挤在被熏得漆黑的走道里。不过烹饪美食是画虎者一个年轻时代的爱好，也一直持续至今。他现在喜欢在微信上晒美食，我有时会想，这些美味我早年就尝过了。

我记忆之中，有个小小的钢精锅，勉强供两人使用，放到一个用煤油燃料的暖锅炉子上，“咝咝”地冒着热气，我们双双坐在他的单人床沿，就着酒，东扯西拉一堆，省着吃菜，小嘴饮醉。那个时候，他最得意的就是指指他床底下整整齐齐码满的酒瓶子，先是“嘿嘿”一笑，然后便说：“我死之后，用我喝过的酒瓶做个棺材，这样埋上我，永远不缺酒喝。”因为死离年轻很远，我们年轻时比较喜欢设想自己的死，显然画虎者阿谢的“酒瓶棺材”很有些创意。我和另一小子，现在是书法报老小子，对他这一创意，认定是有几分新意的。我们也进行了多次“死后设计”，着实没有这个“酒瓶棺材”有新意，只好作罢。待到他搬家之后，那些码床下的酒瓶齐齐地消失了，就是说，他的“酒瓶棺材”创意作罢了。他解释道：“人的想法有时会变的。” 

我年轻时很是迷恋莫泊桑，一段时间狂热地读他的作品，大部分名篇随时间推移基本淡忘了，唯一不能忘怀的是这位天才作家写的名不见经传的小短篇《两个朋友》。两个朋友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钓鱼，来了几个德国侵略者，把他们杀害了。在这样残暴的时刻，这两个朋友没有说话，十分默契地共同死去，好似这种死法早在他们预料之中，是他们共同的向往。在我看来，这是朋友之情义的最高境界，超过了人性法则。

我与画虎者阿谢交往有太多的可以回忆，但有一个平淡夏日，却难以忘怀，时时从脑海里冒出。用文字表述这个过程似乎很苍白。我们相约去东湖游泳，带了几听健力宝和一点零食。那时东湖的水清澈见底，水草飘飘的样子很迷人，甚至据说有溺亡者被水草缠住。那天阳光温和，水温不凉也不热，应是游泳的好时光。我们俩人穿着游泳短裤头，在一块草坡半躺下，过一会儿，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便齐齐下水，游一会儿再上岸，反复如此。那个初夏之日，我们没有多话，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水的柔情，更有朋友默契，在这样一个平淡的夏日定格记忆中，总是挥之不去。后来读了莫泊桑的《两个朋友》时，我才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默契是朋友的最高境界。

年轻时的画虎者阿谢，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也兼做报社的摄影记者，时常带上一套“炮锍子”摄影器材，时常就地取材找素材。书法报老小子年轻时十分帅气，有几分胖嘟嘟的，多了点萌劲，又是年轻诗人和青年刊物的编辑，常惹小女生追逐，被年轻的画虎者阿谢拉近抓拍不止一次。他抓拍后，便带着我一同进暗室，马上冲洗胶卷。我们像遭遇了盛宴一样兴奋，拿着照片便去敲诈书法报老小子。只听这老小子有几分懊恼又无可奈何地说：“你专门做我的克星咧！”于是，我们仨便去了小酒馆，这个单肯定归他买了。

慢慢地，书法报老小子处捉不惊了，这个游戏也就变得不好玩了。我们便约定把自己关起来，一起写一篇小说。我和书法报老小子曾在玩青岛途中，一人一章地诵读过一部长篇《雨王汉德森》，大受影响。于是我们说好要每人写一个中篇。

我们来到我的老家刁汊湖搞些采风的事情，在汉川泵站，乘了一个机动水泥船进湖。开船手是一个矮小的中年人，看上去有点贰的那种人。他开船，我们和他一起聊天。他一脸幸福的样子，我们仨分头与他合影，年轻的诗人很有感慨地说：“幸福原来简单。”湖上下了雨，我们在晚上住在刁汊湖河堤边的堂妹家。到了晚上，我们在河堤的村子里迎风转悠，嗅到了香火味道，慢慢接近。只看到一屋子的人，围着一个顶红披绿的巫婆，那巫婆一手执一大把香，口中念念有词，在神附体之中，依依呀呀地唱着跳着，很有几份韵味。这样的阴雨时节的晚上，门外即便站了几位外地陌生人，屋子里的人太过沉浸，也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这时，年轻的画虎者阿谢，操起手中的“大炮锍子”，“咔嚓”一声，镁光灯如闪电一般。这秋冬时节很难遇见的“闪电”景象，把一屋子的人震撼定格了，那巫婆手拿一把香，悬举半空中，满脸惊恐，不知所措。我们一看闯了大祸，仨人拔腿就跑，感到这些剽悍的湖人清醒后就会追过来，哪知满屋子的人以为是“公安局人”来抓“迷信”，全部急急地散了。我们互相吓倒了对方。

回到城市，我们仨集中住了几天。年轻的画虎者阿谢写了一部小中篇《百无聊赖》，我们分头看了，感到画虎者阿谢写得有模有样。当时武汉地区还有一本大型文学丛刊，是出版社系统的刊物，我们投稿过去，编辑是一位朋友，家住小东门一带，约我们在家交流。我还记得他对小说的评价，说语言不错，很有灵性，故事不错，也达到了发表的水准，只是主题思想有严重倾向，很是颓废，不是描写积极向上的人生。这在当时，几乎是对稿子的死刑判决书。好在编辑对年轻的画虎者阿谢在语言和故事以及写作技巧上，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们尽管很沮丧，但也很兴奋，认为自己思想觉悟不高，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不过，我们一同向小说进军的步伐停止了。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发表后，我便强烈地想到了年轻的画虎者阿谢的《百无聊赖》之作，如果此作发表，也许文学界定会闹得水响。我们今天就多了个写文的，少了一个画虎者阿谢。

      那个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多少都有一种担当的情怀，时常搞一种“玩深沉”的游戏。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我们仨有个好朋友，是一位散文诗人，出了几本小诗集。我到现在最有记忆的是，她写了一篇小美文《我永远的裙子》，讲述她小时家贫，一直羡慕同学们穿裙子。有一天从压箱底发现了母亲年轻时的一条裙子，如获至宝，穿到了学校，被一个大女生把裙子往上一拉，将她整个身子套进裙子里。她大部分时间看书写作编稿，与我们仨一起时，便会论战。我们可以玩点“深沉”，但绝不能容忍女生也玩这个“游戏”。于是，便由她口述，由年轻的诗人书法报老小子记录下来，当场拍卖，慢慢地由高降低，把她的思想，拍成了五毛钱一条。我们的美女散文诗人见拍成了五毛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们觉得玩过了头，很是尴尬和后悔，但不知怎么安慰她那颗脆弱的深沉的心。

慢慢地，随着时间地推移，年轻的画虎者阿谢成了“老大”。周围的人，不知不觉地叫他老大，就是年纪比他大的，也习惯这样叫。后来，他的领导，找他有事，也说“叫老大”来一趟，他也就习惯被人称作“老大”了。成了老大的画虎者阿谢，有一段时间热衷于玩一个游戏，就是会在酒桌上，把一些同来的美女排座次，除保留了一个“大嫂”的头衔外，按小二小三小四的冠之以名。这些女生们多半嘻嘻哈哈地配合他的玩闹，有次有位不苟言笑的女士，见没有给她安排席次，很是不悦，便说，还有我没有分到。老大其实也想拿她打趣的，但惧她的严肃表情。见女士索讨，就给她安排一个“小四”名号，我们便一同叫她“小四大嫂”，这一小一大的称呼，其实别有一番味道，闹得开心。

成了“老大”的画虎者阿谢，有段时间玩起办公司的游戏。这话要从头说起，他的单位还在东湖旁时，我正好中午路过去找他。他见我一来，有点喜不自胜的样子，忙拽着我说了句：“快去找酒喝！”我见他好事撞进门了，也开心极了。原来是单位搞广告承包，一伙人共同竞标，成了“老大”的画虎者阿谢一副志在必得的搞法。那些竞标人在标书一出时，就有人往上加，但成了“老大”的画虎者阿谢最后加标，往往以这轮最高数字结束。这样就把所有竞标人比下去了。我听了他如此搞法，无不担心地问：“这么个搞法，到时完不成任务咋办？”他满不在乎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咧，他们都在死死地按计算器，我往上也只加一点，到时稍一用力，掂下脚，不也完成了吗？”我信服了他的精明，果然这一年，他狠狠地赚了一把。受了这次经历的鼓动，成了“老大”的画虎者阿谢热衷于办公司了。有一天，他居然把我带到“湖北饭店”里。我看到一面广告墙上，写着半月型的公司名：“红红火火闯九洲”。这个公司名头很有创意，一段时间里他满口的“红红火火”，可也许在这个“红红火火闯九洲”公司里用力过猛，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名词便消失不见了。

老大始终是一个民间的称号，这也标志着老大在仕途上没有太多的建树，除了一次承包，做了一次主任，创办公司出任了一次总经理外，好像与其他的社会职务无缘。有位领导对他的工作经历有过一次总结发言：“能力强、脾气大、不服管”。我听了深以为然。

画虎者阿谢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画他的画作的，他有一套说法，我也有一个自己的看法。我们仨神吹海侃时，他有时会用铅笔在纸上画我们的速写。我们认定年轻的画虎者干什么像什么，手聪、眼聪、脑聪、心聪、悟性强，只是太过随意，缺少耐性而已。他有次向我们宣布了他最后的决定：他决心画虎，成为画虎者。我们对他的一时冲动，常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可这次他应该是与自己铆上了劲。现在了解到他画虎的坚持力，还有诸多因素，才明白他一直这样坚持到十几年如一日的，只是当时我们不大相信。

      他画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看了他的几张虎。我说：“老大画虎。”书法报老小子接口说：“像猫！”，他还生怕这个评价没有传达出去，因为老大这个人，只要听到有不顺耳的语言，就会毫不犹豫地快速反击。于是他又补充道：“像猫！”

令我们略感纳闷的是，这次他依然没有反击。我和书法报老小子对看了一眼，觉得这次他和画虎真地铆上了劲。不久，他宣布去东北与虎呆上半年，他果真去了。回来后，我们等他的一大篇感受，可是，他变了，不知是东北虎给他什么启示，还是不屑于与我们对话，他对我们完全不提这次体验。我问过了几次，他都淡淡地谈了几句，便岔开了这个话题。

当一个人走进了自己的领域，努力深入地开拓自己的领域时，便会变得无比专注，就会聚精会神。我们就成了他涉及领域的门外汉，他把我们摔在后头，自然也不愿意与我们分享了。

画虎者阿谢画虎分几个阶段。初习虎之时，因居住院中多猫，便备猫粮，使猫不惧，与猫成友。这样可近距离观察其虎中同类，见猫灵动，见猫玩乐，亦见猫追逐，为领地而争，与同类相残，以猫之习性来猜度其虎。但书法报老小子一句话点醒了他，说猫千年以来，为了取悦人类，满是媚态，难有虎之神韵。他习虎画猫，正在苦恼之中，画虎不成反类猫也。于是画虎者阿谢进入画虎的第二阶段，入东北冰天雪地，觅虎之踪迹，听虎丛林长啸，看虎的山林之王威严呼之欲出。画虎者阿谢，虎风突进，画案上只显现一爪，亦如虎奔跑于山林之中，且呼啸而来，尽入观赏者眼底。此时之画作画风，虎虽多了威势，似乎稍少神韵。由此，画虎者阿谢决定要零距离亲近其虎，便不远千里万里，从东北林海雪原之中，来到人虎和谐相处的泰国虎寺，与僧人同居共寝，共同牧虎于密林之中，嬉戏于溪水之畔；与虎为伴，虎卧随卧，虎奔随奔，虎食同吃，一时间画虎者阿谢与虎难舍难分。某夜惊起，忙执纸笔，恍惚之中，恍若虎神指点，有大画迸出，一山巅之虎，虎仰头望月，啸声初嚎，已是声满山林。其师其友见了，即谓此虎乃是震天下之山猛虎也，画虎者阿谢已得画虎真传神韵。画虎者阿谢正值春秋盛年，而处在当今之时代，贪赃枉法之徒多矣，被冠以豺狼虎豹之恶名。画虎者阿谢面对这滔滔之虎患，全国上下打虎之声不绝于耳，惶恐困顿，甚有悔不当初画虎者。何事尚能难倒画虎者阿谢耶？虎有何罪，画虎何悔，何况虎也有好坏之分，善恶之辨。于是画虎者阿谢画风陡转，虎风大变，天下那些打不尽铲不绝的贪官污吏，就是一种鬼魅之虎，天下人皆痛揍之。他立誓要画出百虎图，画尽人世间的真善美恶。他要画出长啸天下之虎，以正虎威，还虎之英名。

以酒为媒，我们和画虎者阿谢一同走了几十年，留下很多温馨记忆。武汉有段时间流行一种叫“靠杯酒”，听说是武重一批下岗职工发明的。有天夜半，他们俩翻墙进院，把我抓起来去喝这“靠杯酒”。武重人做的萝卜汤、藕汤、排骨汤十分可口。一杯散酒一毛钱，一碗汤五毛钱，我们仨便在两元钱以内，把自己搞得酒足菜饱。有时仨人喝多了酒就发酒疯打架。现在想来，都是美好的记忆。

他成了画虎者之后，我们亦很少见面了，一是微信天天可见，二是缺少了年轻时的那份扎堆的热情。半月前，收到他给朋友们群发写文的邀请函时，压在心底的记忆难以挥去，还在梦里出现了两次。我手中尚有几张他年轻时画的类猫之虎，特别喜爱的是一只水游之虎，在水中仰头遨游作困兽斗，很似本人的经历。有次笑谈我手中收藏的猫虎，他豪气干云，大爪一挥，云：“吾人六十，即可换画。”画虎者阿谢之画，现行情看涨，本人便坐拥几支有潜力的原始股一般，几十年的友情，终也有了丰厚的回报。

画虎者阿谢画虎，我用这几十年的光阴画出这位画虎者。

光阴似箭！

                                            （作者系今古传奇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

                                                                    2015年0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