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这本小书,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出版者莫之许先生让写一个序,我写什么呀?想起一部美国电影《当哈里遇见莎丽时》,于是先写下这个题目。
弗吉尼亚·伍尔芙在谈到写作时说,她所考虑的“写作的女人”,是把写作视为“养家糊口”的那种,纯粹为了自娱的写作,则不在她的谈论范围。这种说法,虽然和她的“五百英镑的年薪”加“一间自己的屋子”略有矛盾,但你可以看出,她是一脚迈出了自家的客厅,自觉地来到写作的市场,将自己的作品交给一个竞争的场所,接受其严格评判。在这个意义上,伍尔芙是鲨鱼族的祖先。我们不幸地步她的后尘,从一开始,我们就把自己交付给一个劳动力的市场,我们是现代社会劳动大军队伍中的一员——哪有我们挑挑拣拣的余地,我们什么都得做,无所不往。人们把这个普遍地称之为“自由”。啊自由,把你翻译成白话的意思就是:饥饿和孤独。
不要以为金鱼仅仅是一些相反的人们。的确,她们出身高贵、美貌多金,前呼后拥,但是偏偏有人志不在此。她们鄙视宫廷外部华丽、内质粗俗的声色之所,想要从精神内部锻造自己,希望通过恰当的磨练,使自己的感觉更加精细、理性更加坚实,在世俗世界里,过上一种纯净和丰富的精神生活。于是,她们邀请文人雅士到自己的领地中来,美味佳肴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那只是序幕而已,真正吸引人的主菜是关于文学、哲学的丰富谈话。这种谈话不是炫耀学识,更不是争抢斗狠,它的结晶是一种对于美好事物的判断能力,是对于艺术或举止方面细微之处的高度敏感,是将事物或语词放在适当的光线下加以对比、鉴别、提炼。在这种七嘴八舌的场合,要求女主人能够恰到好处地隐没自己的才华,低调处理自己的个性,从而能够调动起别人的优点和长处,将一个有着种种微妙差异的小世界凝聚到一处。“女人的使命是激发起他人的灵感,而不是自己写作”,说的就是这种沙龙女人。但说出这等粗俗的话,本身就是违背沙龙所崇尚平等、和谐、雅典、精微这些宗旨的。
历史要看怎么个读法。如果仅仅看到各种史书上记载的英雄业绩,那么在那里头,肯定没有这些女人的身影;如果仅仅推崇所谓“作者”的声名荣誉,那么,这些女人便被排除在外,她们当中有不少人拿起笔,却竭力避免成为一个“作者”。幸亏生活不全是由这样的“英雄列传”构成。只要想一想我们现在的生活便不难发现:那些名声远播的人,永远只是生活中的很小一部分,并不是由他们构成了生活的品格、质感及其迷人的光影。人们只是把一部分赞美给了这些声名显赫的人,但是把更多的爱和关怀给予了和自己同样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点也不想为这些女人叫屈,她们光彩流溢地生活过,充分展示了她们的风华和美德。她们的美貌、激情、欢乐和哀伤,随同大自然的风、阳光、树影一样存在和消失,没有比这个更加恰如其分的了。
如果承认——人性不可能在孤独中培养起来,那么,沙龙的唯一过错就是它已经成为过去。比起孤独的现代个人来,那是一个符合人性和文明的场所。人们承认自己的有限性,感到需要别人帮助来调节自己的眼立场,调整自己的心灵和感情,从而具有了对待世界、人和事物的更加公正和精细的眼光,不至于因为在诸神隐退的年代,将自己封为某种“神性的存在”,于自身的黑暗中突然嘹亮地叫了起来,把别人推进自己刚刚离开的盲目当中,在粗鄙方面则是停留在原地。
遥远的北方民族爱斯基摩人将“孤独”看作惩罚的一种形式,往这个方向上想一想,今天手中有了“自由”的我们,岂不是仅仅将一副镣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最终出现的结局总是令人难以预料,甚至往往适得其反:正像该书里的为争取平等而崇高奋斗的罗兰夫人,结果被下一轮的解放者送上了断头台。但无论如何,沙龙女人们终归在属于她们的时代散发出了最为美丽的光辉,并将诸多的遗产留给了现代社会中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