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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与传统社会
哈耶克给自己规定的使命是防范出现全面否定传统,但我们面临的是——不幸,这已经发生了。
说起传统,马上令人联想到传统典籍、传统价值。但这些形成条文、规矩、仪式的东西,只是传统的一部分;进一步说,它们只有借助于传统社会才能存在,是从传统社会中逐步生长出来,是建立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的基础之上,而非少数圣贤的设计。因此,在考虑传统问题时,“传统社会”的存在是不能被遗忘和忽视的。在传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意义上,我完全同意秋风所说的,“传统是大写的”,不管是传统社会秩序还是由此生长出来的传统价值体系,都是大于任何人包括皇帝本人的。但是我的疑问却从这里刚刚开始。
你说的传统到底是指什么?我们今天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传统?我指的不是老生常谈的传统中的精华糟粕问题,它可以暂时放在一边,我要问的是:如果说传统价值是由传统社会培育出来的,能不返回到“传统社会”而仅仅返回到“传统价值”?“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任何价值,离开了它存在的社会历史土壤,就变得不可理解了。而返回到传统社会、重现那样一种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这在当今是可能的吗?
当然,不能从传统社会不复存在,得出传统价值便一无是处的结论。任何一个社会的发展和转型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会和历史有程度不同的联系。这个简单的道理就不再复述了。我宁愿换一个角度,把当下再度兴起的复古、崇古思潮,转换成另外一些视野和可能性。
撇开分裂的阶级斗争眼光,你可以把传统社会看作一个共同体社会,于其中人们感到自己是其中一员,通过认同这个社会的规则和价值,人们感到自己是被认同和被接受的,感到自己是有“根”的存在,感到自己与他人是休戚与共的。尽管存在着各种不同的支配性力量,但是一旦你认同某种价值某个秩序,哪怕这种认同有虚幻性,你也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自主、自愿和参与的。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游离而产生空虚,因为孤独产生虚无,因为感到自己被拒绝于社会之外,产生那种非常无能为力的感觉。
这样一来,人们对于“传统”的呼吁,其背后透露着对于社会共同体的呼吁;对于价值重建的要求,折射出要求重建我们的社会,重新恢复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恢复人们之间的互相同意、互相接受;在恢复我们的社会纽带、恢复我们社会的自主性、恢复人们之间的协商共进的同时,磨合和发展出一整套适合于今天我们这个共同体的价值表述。甚至在被看作某些不良的民族主义情绪那里,你也可以看到一种有关个人的自主性、他的积极参与、他希望自己是人们当中“一员”的那种要求。
在做翻译工作时,有一个词总是令我感到不知所措,直译出来就是“团结”,但经常怎么看都不像。于是在不同的上下文中,我又会把它翻成“休戚与共”、“同仇敌忾”之类。的确,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找不到与他人“团结一致”感觉了。我们都是阿伦特所说的“原子化的个人”,因为离开共同体而从“根”上开始枯萎。不久前来中国的那位美国哲学家罗蒂的一本书就叫做《偶然、反讽与团结》,他说如果是在火车奔向奥斯威辛的时代,一个丹麦人和意大利人,比一个比利时人更能够帮助一个逃离的犹太人。因为对丹麦人和意大利人来说,他们对于某个人有着“我们当中一员”的那种联系,他们会觉得这个犹太人是他们的一位街坊或者行会的一个成员,于是认同程度比较高。而比利时人较少这么看问题。而这种“我们当中一员”的感觉,比那种同为人类成员、拥有共同人类本性的感觉,要有说服力得多。下面我拿这个来解释秋风在这篇文章中提到的两个例子。
网上的人们为什么认同中秋节作为法定的公休日?那是因为中秋节给人的感觉是“我是大家庭当中一分子”,是那个小团体的不可忽缺的成员,“我”与他们唇齿相依,与他们从根上是相联系的;而将各省历届高考状元的名字放到国子监孔庙中去并刻制成碑,是将一部分人从另一部分人当中分离出来,是造成人们之间的隔离、隔绝而不是一致和联合:当人们将一些人从另一些人当中划分出去,其余剩下的人都与他们周围的人们之间有了间隙。这种对于传统的选择不仅仅基于判断传统中的精华糟粕,而是与人们现在的生活、他们对于生活的期待、人与人关系联系在一起。这正是价值的滋生之地。
我本人也同意中秋节作为法定的公休日。出于同样的原因,我甚至同意清明节以及七月十五的鬼节也一并算进去。因为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也是与我们休戚与共的。